剡历三十四年,冬。 叛乱已经平定了整整一年,四皇子仍然钟爱一尘不染的白衣。走在雪地上,李玄晏一个人就是一柄行进的长剑。丹凤眸底却没了早年的争执,像是利刃藏锋。 剡都的郊野,他没带侍从,拎着一个铜壶。 寒天雪地,壶中饶是北疆烧喉的琼浆玉液,也早已冷透了。 两旁枯木渐渐稀疏,走下官道的小径尽头,绕过最后一个弯,视线中远远地出现了一个样式简单的八角砖木凉亭。李玄晏走近小亭,停在一旁的雪地上,刚捡来一两根枯枝,动作蓦地顿在原地。 当啷一声,他的手按在腰侧悬挂的长剑上,玉带钩撞出脆生生的轻响。 “此来所为何事,何必躲藏?”李玄晏的目光锁定了小亭,冷冷地开口。 凉亭的廊柱后,悠然转出一曲弦音。 曲调粗犷,乐声一波三折,细细听来,竟似群狼齐嚎,刀光剑影。来人在暗红的廊柱后拨弦,一阵轻一阵重,由先前的悠然转为激烈,簌簌有如箭矢破空之声,指下风雷长鸣。 李玄晏倏尔朗声大笑,一把拔出腰间长剑,踩着乐声的重拍,翩然起舞。 军中剑舞。 金属冷光映着长天,寒冷的空气中,猛然升腾起浩荡的暖意。 白衣起落,剑花缭乱。李玄晏将长剑高举过顶,和着最猛烈的一阵颤音,劈砍而下! 乐声却停了。 雪天里,四下空旷,刹那静寂。 琴曲在高潮处被生生截断,廊柱后的操琴人,久未有所动作。 李玄晏的面容冷了下去。 长剑插在身前,没入混着雪屑的土地。 他舞至半曲,最后从头顶劈砍,却没能如所想那般转身出剑,失误将长剑用力刺进了地面。乐师再弹奏出后半段的曲调,他也难以跟上节拍。 剑舞已经结束了。 第一个乐音响起之时,他便听出廊柱后的人怀抱着马首琴,拉的是宿州的小调《搏狼赋》。 《搏狼赋》本为北疆民歌,原型是传奇志中所记述的,宿州牧民们深入雪原放马,却走进了狼群的包围圈,在恶劣的天气中相互扶持、共同奔逃,最后杀出狼围的故事。乐师所弹奏的片段,从牧民冲入狼群开始,再到斩狼于马下的高潮,却不是《搏狼赋》流传最广的版本。 这是约莫四十年前,大将秦经武领着守卫军出征讨伐时,行至镇北关,听见街头乐师怀抱马首琴拉出的《搏狼赋》。秦将军心头激荡,操曲而改,将奔入狼群到斩狼高潮,再到杀出重围的主要乐段,融入了守卫军中流传已久的剑舞。 这是镇北守卫军的《搏狼赋》。 那人还坐在廊柱后,但李玄晏心知,自己走来时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并非他的躲藏露了马脚,恰恰是因为,那人不想再藏。 他借着竖在雪地上的长剑,撑起了上身,唤道:“皇叔。” 声音无悲也无喜。 廊柱后一声轻响,李淮衣将马首琴搁在地上,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不怨我?”他望着李玄晏,突然笑了笑。三十有余的李淮衣,笑起来依然如沐春风,像两年前还在守卫军中,回过头来对李玄晏喊了声“上马”那样,当时只道是寻常。 李玄晏将酒壶系回腰边,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反而追问:“为什么现在才肯来见我?” “小玄晏,”他的叔叔站在亭边,脸上的笑意染上了一丝苦涩,“看在当年我推过你一把的份上,这次,要请你来帮我了。” “我帮你?怎么轮得到我帮你?”李玄晏抬起头,丹凤眸中划过少有的狠戾,“幽山铁、涿山匠。运筹帷幄的,一直是你啊,皇叔。” ? 透过封死的小窗,师爷的身影在黑暗的甬道中渐远渐小。李玄晏猛然抬起头,愣愣地凝视着视线尽头的模糊夜色,如梦初醒。 “怎么了?”秦鉴澜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心里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好感,也不想让他再将自己和他真正需要对话的人混为一谈,但看他像被雨淋湿的小孩,还是忍不住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师爷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对你好的人?还有那句话……” 方才的惧意稍褪,取而代之的是疑虑。她摩挲着下颌,斟酌道:“幽涿山我倒是知道,可那老不死的刚刚说的是……‘幽山铁、涿山匠’?那是什么意思?”茶老大似乎是提过这两个词的,只是她当时并未留意。 “你都跟着走马了,难道只是来卖茶叶的么?”李玄晏轻声说。 “当然不是!我要跟着马帮,还不是因为皇帝佬儿不让我进剡都!”秦鉴澜听这话像是对方说她都有胆子跟着马帮,却不肯花费精力来了解幽涿山,立刻蹙起了柳眉。 李玄晏默默地看着秦鉴澜,心想原来她是要“回”剡都,而不是永远待在边疆倒卖茶叶,心情好了一点。想到贺子衿如今并不在她身边,无论是不是这两个人在闹矛盾,心情又好了一点。 只是师爷一语惊醒他,他正怀疑着,就看见她在眼前活蹦乱跳,与人生前十八年所见到的她都不一样。他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却犹豫着。 有些话不想和她说,不愿意再将她拖入自己身陷的泥沼了。 所以托着腮等他解答,等了很是一会的秦鉴澜,半晌后才听见黑暗中的年轻人短暂地开口,轻轻地问:“……为什么活下来的,只有我呢?” ? “皇叔,你是知道我的。 “当年,我可以接受自己死在将士间,和将士们一起死在幽涿山里。”李玄晏看着背起双手的李淮衣,一字一句道,“唯一不能接受的只有,他们死了,我还在苟活。” “可为什么到了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我呢?” “我知道,”他别过头去不看李淮衣,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世人都称赞,剡地的铁要看幽山,打铁的工匠要看涿山人。这便是幽山铁、涿山匠。 “你用幽山的铁,改铸了我的铁甲,所以我在乱箭中活了下来。你说你是为了预防危险,我是不信的,我也了解你。” “可是,如果你早就知道涿山寨会有埋伏,怎么不肯告诉我,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呢?” 空气一静。 李淮衣顿了顿,张口反问:“你怎么还敢跟以前一样稚气。莫非是因为,你身在此处么?” 冬风呼啸而过,扯动着两人的衣袍。 剡都的郊野,空无路人,只有一块斑驳的无字石碑,旁边一顶小亭。 “你是来祭拜她的么?”李淮衣笑得很好看,眼底却毫无笑意,“可你从头到尾,都没有保护过她啊。” 一阵默然,尔后。 枯枝蓦地被卷动,碎裂的叶片四散在空中! 白衣拔地而起,风一样轻逸,却带着一击必决的杀机! 长剑带出雪屑,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面容坚硬,如同雪原上万年不化的坚冰。 锵! “不够!不够!”李淮衣稳稳地立在原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玄铁色的长弓,偏身接下了这凌厉的一剑,同时纵声大笑道,“是想杀我灭口,就因为我知道她的存在?不够!你的实力还不够!” 李玄晏咬着牙,心中杀意顿生。 他愤怒,因为李淮衣的见死而不救,让他成为了从尸山血海里唯一爬出来的人,让他取得了天下的功名,却也让他的十九岁彻彻底底地死在了幽涿山的深处,让他的余生都将活在对自己气盛莽撞的愧歉里,活在做梦时被同胞兵士的哀哭声紧紧包围的悚然中! 又或者是……因为李淮衣无比精准地踩在了他的痛苦之上。无论是幽涿山,还是秦鉴澜。 锵! “杀了贺子衿,你就不练武了么?”他越愤懑,出剑的破绽也就越多,李淮衣一边轻松地格挡,一边高声怒斥,“还是说那个女人死了,你就再也没有了志气?” “不!” 李玄晏和男人错身而过,拄着铁铸的长剑,停在雪地上,微喘着粗气。 白衣的年轻人怒目圆睁,厉声反驳道:“我累了!我只想和你一样,去守卫军,去北疆!彻底远离什么破朝堂!” 面对着风淡云轻的叔叔,李玄晏的丹凤眸中,第一次划过错愕。 他终于把自己心底所想的说出了口,即使是面对这样一个对他冷嘲热讽的人。 而那个人,曾经是他唯一的领路人。 李淮衣的眼神一凛,竟一把扔下重弓,从身后抽出长剑。剑刃反射着雪光一晃,映在李玄晏眼里,杀意四溢。 镇北守卫军的将领旋身上前,手中长剑挽出凌厉的剑花,雪地上绽开了一抹刺目的银白,直刺向拄着长剑的李玄晏。 暴喝涌出李玄晏的齿关,剑影一闪,他毅然决然地拔出了自己的武器,迎向曾经的老师! 锵!锵!锵! 兵刃交接,竟然像是剑舞《搏狼赋》和着重拍的延续! 李玄晏抬手至胸前,猛然推剑! 锵! 温热、黏腻、厚重。 一股温热的猩红的黏重,随着直直推出的长剑,兜头兜脸地,从面前喷涌而出,溅上白衣的胸口,溅上削尖的下颌,赤裸裸地,溅进丹凤眸的眼底。 剑刃穿过面前人的胸膛,最后一刻,他竟打开了双臂,正如同…… 来自长辈的拥抱,宽厚而和蔼。 李淮衣的长发散乱下来,勉强张开口,喉咙里不断涌出血沫。 李玄晏来不及收手。 他就这么保持着推剑的姿势,毫无阻碍地,刺进了李淮衣的胸膛里。 连带着整个人,也埋在他翕合的唇边。 李淮衣垂下那颗一度被宿州天狼骑视为最高奖赏的,守卫军将领的头颅,落在侄子的耳旁。一弯染血的唇,竟然还能勉强扯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曲《搏狼赋》的剑舞,”叔叔的声音听上去轻松而欣慰,“你还是完成了,叔叔很高兴……也谢谢你,完成了我的心愿。” 李玄晏低下头,用力地抱紧了剑下的银白轻甲。 “为什么?”他颤着声,短促、急切、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 李淮衣的武艺,本就在他之上,加上在镇北守卫军磨炼十余年,本该准确判断出他的每一次落地、每一次出剑。 李淮衣是有意为之。 可是李淮衣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借他李玄晏的双手,完成自己的私心所愿? 为什么要让他,再来背负上又一条鲜活的人命? 李淮衣用力地眨了眨眼,这也是他仅剩的力气了。 “你会明白的……”他叹了口气,上身挣扎了一下,将血色尽失的双唇,紧紧贴在年轻人的耳边。 他只说了一句话,李玄晏就感到怀抱中的躯体,逐渐失去了温度。 他低下头去看,那颗曾经骄傲地立在宿州万军前的头颅,终于在年轻人的怀里,慢慢地倒向一边,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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