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秦贞娘拉着秦芬坐了下来,自己却站起身来,“咱们这些大家族的儿女们,婚配嫁娶从来由不得自己,能有几个是顺心如意的。咱们姐妹俩说句贴心话,不光是四姐,那位姜公子……他也由不得自己啊。” 说到这里,秦贞娘似有哽咽,停了半晌,才接着道:“受得家族教养抚育,当然不能只顾自身,这是道理,也是规矩,若是只顾自身,那和秦淑有什么区别了?” 什么是无力抗争,什么是家族桎梏,秦芬此时才知道。 依着现代人的思想,秦贞娘不喜欢祁王便不嫁,对姜启文有好感便该去争,什么家族什么大局,都通通见鬼去,然而此时的局面,却远没有想的这样简单。 若是落了容太妃脸面,依着她那副性子,少说也要告秦家一个藐视皇族的罪名,到那时别说是秦贞娘的婚事了,只怕秦览的前程都保不住,又谈什么自由和情感。 秦芬把藏在心底的事再三滚了几遍,嗫嚅道:“四姐,我还有话和你说。” 秦贞娘只觉得近来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多得她都不会再感到惊讶,听了秦芬的话,也不过淡淡一笑:“你这丫头,又有什么话了,一并说来四姐听听。” 秦芬支支吾吾半天,终于吐出实话:“姜家的事,我已替四姐去求了范大人,他说,会彻查科考舞弊的案子,还请四姐勿要嫌我多事。四姐若是对那姜公子还……或许这事还有转机的。” 秦贞娘只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错得离奇,此时她不只是惊讶,更为秦芬的胆量和义气而动容:“五丫头,你……你……你……” 她连说了三个“你”字,都没法说出下头的话,眼泪却已先滚了出来,抽噎好几下,才勉强出声:“你从前对那位范大人,只是礼敬,你……你去求他,全是为了我……” 秦芬一下子慌了,从袖子里抽出帕子递给秦贞娘:“四姐,四姐,你擦擦眼泪,你别哭了。” 秦贞娘平日的教养,暂且抛到了一边,此刻哭得痛痛快快:“爹和娘替我拿主意退婚,都是为了我好,是怕我受了姜家连累,这些我都知道,都知道……可是,可是却偏没一个人问过我心里的意思,只有五丫头你……你是真心为了我好的……” 秦芬也不曾想,自己的举动在秦贞娘心里有这样的分量,连忙分辩两句:“老爷和太太才是为了四姐好,我,我只不过是,为着,为着……”她竭力思索,磕磕绊绊地道:“那日贵妃娘娘示意咱们家替姜家说话,我想着这或许是上头的意思,我这样做,也不过是顺势而为,四姐,我真没你想得那样好。” 秦贞娘退婚那日哭得委屈,此时却哭得有些纵情的意思,她将自己圈在大家闺秀的影子里,顺从、贞静,她只以为世上所有人都是希望她规矩的,毕竟,一个守礼懂事的大家闺秀才讨人喜欢,却不曾想,最替她着想的,却是这心思单纯的庶妹。 秦芬越把自己的行为说得无足轻重,秦贞娘越明白这里头的分量。 她知道,秦芬一个小丫头,做这事定不是为了撮合两家婚事,纯然是不想自己这四姐欠姜家人情,她这一出头,却欠了那范大人好大的人情。 幸好,芬丫头这么一闹,至少能瞧出,那位范大人对她乃是真上心。虽不至于为这丫头改了朝廷大事,然而肯事先郑重应下,已是难得的周全。 秦贞娘不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哭过一场,便已算抒发过,慢慢止住心头的酸意,瓮着鼻子道:“你的好意,四姐心领了,我已有了计较。今儿的事,你千万别对外人提起,娘知道了,只怕要责怪你的,咱们仍旧去问过恒哥儿功课,才不露了破绽。” “好。” 秦芬顺从应下,乖乖跟着秦贞娘去外院,心里实是想问问秦贞娘到底拿了什么主意。 她不希望秦贞娘为着所谓的规矩去顺从容太妃之流,可也不想把秦贞娘教唆成一个叛逆的女子,毕竟,在这个时代,叛逆的女子大多不容于世间。 二人还未走出院子,便被紫晶远远唤住,转过身来却见紫晶跑得满脸通红:“四姑娘,太太唤您过去呢。” 紫晶是杨氏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许久不曾做跑腿的事了,能叫她跑成这样,定不是小事。 秦贞娘对秦芬微微颔首:“你一个人也不必去恒哥儿那里了,去瞧瞧平哥儿和安哥儿今日可安生。” 听见秦贞娘尚未来得及去秦恒处,紫晶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心里揣着事,却不曾留意秦贞娘的神色已变得坚毅起来。 到了上房,秦贞娘尚未来得及行礼,便被杨氏一把抓住袖子:“贵妃娘娘召你单独进宫,你说,这可怎么好?可别是那容太妃直接求了太后赐婚,唤了你去,便是要赐下婚事了!” 杨氏也是关心则乱,也不想想,若是赐婚的旨意,不是发给秦览,便是发给她这诰命夫人,哪有直接找了姑娘家去说的。 秦贞娘见娘替自己操心得不行,心里也不是不动容的,然而她还反过来安慰杨氏:“娘,你想岔了,赐婚怎么能叫了我去?这顶多是贵妃娘娘想和我说说知心话罢了。” “知心话”三个字,仿佛也不怀好意,杨氏听得心慌意乱,难得在女儿面前露出软弱模样: “你来之前,娘都想好了,那祁王府咱们是坚决不能入,若是拿这事问你,你就说去栖霞寺算命了,命里不该早婚,那位容太妃爱子如命,想来不愿讨个命格硬的姑娘。” 这借口实在站不住脚,然而秦贞娘也不来挑字眼,只顺从地应下:“我记住了。” 杨氏又叹一句:“不说别的,祁王如今正和皇帝唱反调,他的王妃,往后的日子可好过不了!” 这话虽过于势利,却也是实话。 秦贞娘知道,到了自己母亲这个年纪,情意得摆在后边,实惠才放在前面,如今母亲说话做事虽不如五妹那样发自情意,却也是实实在在为自己好,自己父母且不曾为着攀附权贵应下祁王府的婚事,她也该知足了。 于是秦贞娘又不声不响听了一脑袋嘱咐,安静回了小院。 既是要进宫,自然该好生打扮,此番秦贞娘是独个儿面见贵妃,不可过分素简,思来想去,杨氏命紫晶取了箱底压着的那身真紫色绣遍地锦的衣裙来:“把这身衣裳给四姑娘送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衣裳还是杨氏年轻时穿过的,华贵异常,平日都穿不出来,如今样式虽不时兴了,却也够给秦贞娘穿着进宫的。 紫晶捧了衣裳,一个字也没多问,她知道,四姑娘若不穿这件,便只好从原先做了当嫁妆的那些衣裳里头择了。 秦贞娘要进宫,只对秦芬说了个要静心,便早早关门歇息了。 这一夜,秦芬不知旁人如何,自己却是翻来覆去不曾睡好。 她一时梦见秦贞娘被容太妃罚扫佛堂,一时又梦见姜启文哄了秦贞娘私奔,一时又梦见范离被祁王使两把大刀追到北戎边境,到了这一节,秦芬在梦里对自己喊一句“祁王是不会武的”,便是这么一声,把自己惊醒了过来。 睁眼一看,天光微亮,秦贞娘大约已经起身进宫了。 秦贞娘穿着杨氏从前的旧衣,头上插戴的却全是新做的首饰,便是这么半新不旧地,跟着李吉进了华阳宫。 进得殿去,昭贵妃并不曾坐在上首,只随意择了张椅子坐在下头,对着秦贞娘微微而笑。 秦贞娘看一眼昭贵妃,规规矩矩行下礼去:“臣女秦贞娘,拜见昭贵妃娘娘。” 昭贵妃身在自己殿中,却只坐在下首,上首架着的扇八幅山水大屏风,秦贞娘一瞧便知道,想见自己的只怕另有其人。 这后宫里需要和女眷避讳的,还能是什么人?
第109章 昭贵妃和秦贞娘到底是大家教养出来的女儿, 再如何情切,也不至于一见面就拉开架势说婚事。 表姐妹两个先说几句进宫路上顺利,再谈一段家常,然后昭贵妃才把话题慢慢转到了秦贞娘身上: “贞娘也快十七了是不是?出落得越发好了。” 秦贞娘心里的弦, 微微绷紧, 小心地择着字眼:“臣女是六月份的生辰,快十七了, 不敢当贵妃娘娘的谬赞。” 昭贵妃轻轻一笑, 这笑容好似在秦贞娘心上用力拨了一下, 震得她轻轻颤抖:“十七的大姑娘啦,正是该说人家的年纪。” 秦贞娘心道果然来了, 然而她相信,于情于理, 昭贵妃还不至于硬逼着她嫁入祁王府,大约还是为着探她口风,于是也不作出慌乱的模样, 只把礼节二字做到最好:“婚姻大事, 听从父母之言,臣女不敢妄议。” 这话滴水不漏, 瞧着像是答话了,却又委婉地杜绝了下头的话题。 昭贵妃看着脊背挺直的表妹, 心里忽地想起自己十七岁时初入英王府的模样来,自己那时也像表妹这样小心谨慎,然而论周到缜密, 却不如表妹如今多矣。 昭贵妃轻轻瞥一眼上头的屏风, 后头安安静静,好似无人在听, 她在心里默默叹口气,不得已把那话拿出来问:“容太妃入得宫来,说与你颇为投缘,你自己是怎么个看法?” 秦贞娘稍稍抬头看一眼昭贵妃,见表姐脸上也带着一丝尴尬,知道这也并非表姐本意,再想想那屏风后头的人,她知道接下来的话不可轻易出口,便作个害羞的模样低下头去,把肚子里的话来回滚过几遍。 芬丫头已求了范离,上头的意思,只怕也是要彻查此事,姜鹤此次未必会获罪,那几位王爷也未必能如意。 自己若是顺从容太妃,虽能得个王妃尊位,然而一则是与天心相背,二则是有追名逐利的意思,从利弊上分析,都不是上佳之策。 更何况,抛开权衡利益,她本就无意与攀附权贵,她心里,自有一片淡青衣角。 她昨日已在心里拿定主意,入宫拒了容太妃的提议,然后便一辈子自梳不嫁。 恒哥儿是个公道人,想来还不至于赶了自己这四姐出秦家,若秦恒也靠不住,后头还有平哥儿和安哥儿两个亲弟弟可依仗,瞧着血脉亲情上,大约也不会少她一碗饭的。 想到这里,秦贞娘慢慢抬起头来,脸上满是坚毅神色,声音虽轻,却很稳:“太妃娘娘慈和,瞧在表姐的面子上待臣女亲和一些,臣女愧不敢当。” 这话说得极妙,不光婉拒了容太妃,连借口都已替昭贵妃想好了,谁不知后宫之中昭贵妃独得恩宠,容太妃看在她的面子上赞两声她的娘家表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皇帝安坐屏风后头,一直不曾出声,忽地听见秦贞娘发一句妙语,不由得微微而笑。 这一呼吸间,昭贵妃已站起身来:“贞娘既来了表姐这里,便吃了午饭再走,你爱吃鱼,我去吩咐人给你做一道羊肉酿鱼,你且先安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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