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的路, 他并不识得,因此不能随意走动, 在外头与这丫头大眼瞪小眼也是无趣,干脆撩起袍角,也迈入花厅。 瞧见秦恒进屋, 原本热闹的人裙, 一下子安静下来。 秦恒还未来得及换下官服,这时姑娘们看的, 是他干净的面孔,夫人们除了长相,也忍不住多看几眼那青色官袍上的白鹇。 对于自家这位庶子,杨氏再没什么不满意的,她环顾一圈席上的贵客,笑盈盈地刚要开口,忽地又瞧见一个身穿绿袍的年轻人跨进屋来。 这下子,不光是杨氏,就连座上的夫人和姑娘们,也都睁大了眼睛,一时间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杨氏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干巴巴地招呼一声:“范大人也来了。” 范离对着杨氏这丈母娘,还是给面的,深深作个揖,脸上还罕见地带了一丝笑:“秦夫人好,晚辈有些紧要的公事要与秦大人商议,所以跟着他到了尊府,不知府上有宴,是晚辈唐突了。” 听见范离这番话,杨氏点头只作寻常,座上的夫人和姑娘们,却互相使起眼色来。 这位指挥使大人,前几年是个什么性子,京里无人不知的,说他飞扬跳脱只怕还客气了,一言不合,就连一品大员都敢当场顶撞的,何曾听见他这样客气地说话了。 夫人们心里都觉得只怕是因为秦家门第高的缘故,看向秦恒的目光都更热切一些,姑娘们心里,想的却又是另外一件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位桀骜不驯的范大人,如今这般礼数周全,是不是全因为那位秦五姑娘? 范离自从十来岁上去了英王府,就少在妇人堆里打转,哪里禁得住这许多女子一起看,这时比正主秦恒还不自在些,干脆拱一拱手,嘟囔一句“外头候着”,又逃也是的跑了出去。 他已想好了,门口那小丫头要看便看,总好过一大群夫人小姐一起看的。 谁知这时丁香倒不看了,心里还转着方才那件事:自家五姑娘最爱穿绿衫子的,这位范大人怎么也穿了一身绿袍子,莫不是有意的? 秦恒去花厅里叫夫人小姐们相看一回,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不过片刻就出来了,对着范离,露出个牙疼似的样子:“走吧,去我屋里。” 范离哈哈一笑,幸灾乐祸似的:“怎么样,相中哪一个了?” 秦恒摆摆手:“勿要打趣我!” 范离还要再使坏,却见秦恒回头用力瞪一眼:“你再吵嚷,我就告诉五妹,说你是个碎嘴子!” 这话一出,立刻灵验,范离赶紧闭紧嘴巴,摇头晃脑两下。 待到了屋里,秦恒也不要旁人服侍,自己提壶倒了两杯茶,递给范离一杯,自己喝干了一杯茶,然后用力叹口气:“唉,烦!” “那好几位姑娘由着你选,你还烦?这话说给旁人听,人家还当你是有意炫耀呢。” “勿要开我玩笑!”秦恒好似喝酒一般,又倒一杯茶饮尽,“罢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范离看一眼秦恒,摇了摇头:“这事不好办,我也是实在没人问了,这才来问你。” 秦恒脸上的神情严肃起来,对着范离摆出个静听的样子。 范离把手里的茶水吹了又吹,吹得那茶叶不住打转,良久也不曾喝,将茶杯又搁在了桌上,叹口气:“从前有这样的事,我都是向贺传菊去讨主意的……” 这话出来,秦恒立刻知道范离所烦恼的是什么事了。 鲁国公与京中秦王、睿王勾勾搭搭,自然是有内应的,这内应不是旁人,正是与范离一起在锦衣卫共职的贺传菊。 鲁国公的谋逆大罪,自然是该公之于众,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可是锦衣卫里出个叛徒,这事却不光彩,如今除了少数知情人,旁人都以为贺传菊还在“抱病”呢。 秦恒自家是个会做官的,又是范离的大舅哥,自然早早知道了这事。 “这事……”秦恒把语速放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如今贺传菊还只是抱病,说明皇上也没想好怎么处置他,无论范大人多想替君分忧,这事都绝对不能沾染,依着我说,这事由得旁人去争便是了。” 范离神色复杂地看了秦恒一眼:“除开为君分忧,我还想……送他个痛快。” 秦恒眼中带了一丝悲悯,随即便坚定地摇摇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范大人还是不要心软去沾这事。旁人若是拿贺传菊作筏子,你去替他向皇上讨个痛快死法就是了,这个要求,皇上想来还会答应。” 范离心头大震,然而沉吟片刻还是应了下来:“好,就听秦大人的。” 说完正事,范离也不再逗留,立刻出门骑马往都尉司去了。 秦恒送了范离出去,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正胡思乱想着,却见丁香到了跟前,脆生生说一句:“三少爷,老爷太太有请呢。” 秦恒应了一声,连忙往上房去了。 进得屋去,便见五妹起身见礼,秦恒微微颔首,还未来得及向上请安,便听见上头父亲冷笑一声:“原来秦大人穿着官服就去见各位夫人了?倒也不必如此显摆!” 秦恒自幼受得秦览严格教养,最是知礼的,听了这一句也不曾恼,只老老实实地答话:“今日范大人找我有事,从工部回来就去我屋里商议了,不曾来得及更衣,是儿子的不是。” 这话说得清清楚楚,谁知秦览却不满意,又改作玩笑似的了:“嗯,咱们的秦大人,的确是忙的。” 秦芬不由得在心里叹口气,虽说如今这朝代讲究个严父慈母,可是秦览这副鸡蛋里挑骨头的样子,也太叫人不痛快了。 她看一看杨氏冷淡的面色,又看一看秦恒垂下的眼帘,赶紧出声:“太太,咱们今儿的正事还没说呢,我瞧三哥好像不好意思了。” 杨氏如今对秦览是无欲无求,见他生气也不会动怒,见秦芬提起话头来,立刻接了过来:“很是呢,恒哥儿今天也瞧见几位姑娘了,可有中意的?” 秦恒往花厅走了个过场,随即就与范离议事去了,哪里有心思细想儿女情长的事,这时杨氏问起,脑子里空荡荡的,随口应一句:“儿子都听母亲的。” 杨氏只当他是不好意思,笑着又劝一句:“我只能替你长眼,不能替你作主,你如今是个成家立业的大人了,也该自己做主了。” 花厅里几个姑娘,是圆是扁秦恒都未看清,这时候哪里说得出什么话,正要开口解释两句,却听见父亲又呵斥一声:“你母亲这两个月全操持这事了,你倒是一点不上心!” 秦芬坐在下头,紧紧盯着自己的手帕子,仿佛上头的蝴蝶是什么极其好玩的东西。 这个秦览,也是官场上滚了二十来年的人了,说话怎么这样冒失!他这话说出来,旁人听着还当是杨氏这个嫡母抱怨了呢。 果然,杨氏又是笑又是摆手:“如今贞娘嫁了,两个小的去伴读,我为恒哥儿忙这事,心里高兴,你少说孩子两句。” 秦恒原是想着没有中意的,再请母亲细细择一番就是,这时嫡母不曾发怒,父亲却不住催促,他心里也不由得生起闷气来。 如今他到底也是五品的官员了,走在外头,谁不客客气气唤一声秦大人,偏是自家父亲比从前还更苛责了,他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若他是个迂腐之人也还罢了,偏生他最聪明伶俐,知道父亲是想在自己羽翼丰满之前打压下自己的骄傲,维持住父亲的尊严。 再深想一想,从前的细心教养,究竟有多少是为着光宗耀祖,有多少是为了叫他知礼懂事? 近二十年的父子情,如今瞧着,倒有许多是虚的。 秦恒的心思原本就不在内宅,这时受了秦览三番五次地训斥,大为不悦,他想一想嫡母为人到底公正,所选的姑娘必定都无大差错的,这事稍一思忖,倒真提了个人出来:“回禀母亲,儿子觉得那位吕姑娘还不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出来,除了秦览面上有些笑容,杨氏和秦芬,却都愣住了。 杨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摇了头:“那位吕姑娘,不行。” 话一出口,杨氏就知道自己说得不好,明明是她叫秦恒自己放开挑的,这时好容易选了一个,她却一口否了。 想一想母子两个到底不是亲生,只怕起了嫌隙,杨氏连忙描补:“那姑娘……处处都好,只是门第低些。” 秦恒知道,这位嫡母待自己虽不是剖心挖肝,却也是公正厚道,尤其是此次的婚事,比父亲倒还靠得住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听了嫡母解释,秦恒赶紧接上一句:“母亲相中的定是好的,门第什么的,儿子不在乎。” 秦览还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是了,你母亲选的人,必定是没错的。” 两人对杨氏分别赞了一句,杨氏却是啼笑皆非。 她倒没想到,庶子一选,竟选了这么一个。 方才五丫头便与自己说了,并没有拿吕姑娘作结亲人选的意思,还说了恒哥儿和吕姑娘见面时客气疏离的模样,原本这姑娘都已抛在脑后了,这时庶子竟挑上了她。 杨氏想说一句这是五丫头的客人,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自家丈夫如今那暴脾气,做官的儿子且还要挨骂呢,五丫头这么个娇怯怯的小姑娘,如何受得住他训斥,还是免了那许多的波折吧。 既一意替秦芬瞒下,杨氏便只从旁的事上去说,自吕姑娘的家世,说到吕姑娘的命运,最后轻轻摇了摇头:“这姑娘人品实在不错,只可惜家里不大圆满。” 秦览先头还觉得好的,这时听见吕真没有母亲,便也摇起了头:“既是如此,那也罢了,再选好的也行。” 秦恒对于内院,原本也无多少在意的,这时见秦览反复,心里那股子倔强竟又冒了上来。 他也不去和秦览顶牛,只对着杨氏拱一拱手,把方才的话又说一遍:“母亲选的人,定是好的,我信得过母亲的眼光,就是那位吕姑娘吧,不是说她是范家的远亲么?这还能对我有些助力呢,就是她了。”
第179章 原先没有人选时, 杨氏发愁,如今有了人选,杨氏更发愁。 那吕姑娘的门第出身,她倒也没多少担心的, 什么丧妇长女, 都是世俗规矩用来挑剔女子的,女儿家只要有教养, 有无母亲, 也不是顶顶要紧的。 秦淑倒是有个娘贴身教导呢, 除了争风吃醋和向男人撒娇,又学到什么了?就连她娘管账的本事, 也学得不精,可见老话也并不总是对的。 她愁的, 是别的事。 杨氏想一想家里的几个人,又重重叹几口气。 果然如她所料,丈夫只捏住了吕姑娘没有母亲这一条说话, 横竖就是不满意这人选, 可是恒哥儿这次好像铁了心要和亲爹作对,三番五次地提那吕姑娘, 大有非卿不可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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