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姑娘来了!”兰儿脆生生唤了一声,秦贞娘猛地回过神来,见秦芬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略略欠身:“五妹坐。” 如今秦芬在上房这里也自在许多,见秦贞娘不起身,知道是亲厚的意思,坐在秦贞娘对面,端详一眼,奇道:“四姐怎么好像有心事?” 秦贞娘开口便想否认,眼珠一转,反问道:“五妹,你来找我,不是为着喝茶的吧。” 秦芬来的路上早已想好了,这时听见秦贞娘相问,也不隐瞒:“四姐问我,我自然要说实话。方才有个小丫头,急急忙忙去我院里传话,只说徐姨娘身子不好,传了大夫进府来瞧,又说太太叫我赶紧去瞧徐姨娘,我想着姨娘那里一向都有太太照应,哪来我们照管的理,这便想着来四姐这里讨个主意。” “可恨!可恨!人还没坐定呢,就有圈套等着我们钻了,这个三婶!”秦贞娘说着,一拍桌子,又道,“幸好你如今长大了,人也机灵些,若是几年前,又被哄得上当了。” 秦芬听了,便问:“三姐,从前我还小,不记事,难道三婶竟还拿我们小孩子作筏子么?” 秦贞娘冷笑一声,撇了瞥嘴角,她虽性子直,却一向端方,少有这样讽刺的神情:“三婶这人呐,说得难听些,便是个泼皮破落户!” “这话怎么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言难尽……”秦贞娘想了想,挑了一件事,“有一次,七丫头叫你和珮丫头一起去她们那院里玩,过后三婶竟大张旗鼓地找东西,说是她妆台上一串珍珠项链丢了,娘当时就气得不行,又不好辩白什么,只好说不准你们去她们院里了,只许去花园子里玩。三婶要诬赖人泼脏水,可也长些脑子吧,你和珮丫头都是小孩子,偷她的珠链做什么?说你们偷果子点心还可信些。” 秦芬一时说不出话来,自家这位三婶,究竟是怎么入了那位据说很严苛的祖母的法眼,又进得秦家门的?愣了好半晌,秦芬才艰难地开口:“三婶她这么做,是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她这人呐,就是损人不利己!”秦贞娘摇摇头,忽地站起身来:“你们瞧,方才从院门口过去的人,是不是张妈妈?” 秦贞娘无心闲谈,秦芬更是一颗心悬得老高,与秦贞娘站在一起,远远望着外头走来走去的丫鬟。 不知过得多久,无人再走,秦贞娘一挥手:“兰儿去问一声,今儿的晚饭,怎么吃?” 过得半晌,兰儿回来了:“回姑娘的话,太太说了,晚饭仍是和从前一样,姑娘们都去她屋里吃。” 若是有事,杨氏便没心思叫女儿们去吃饭,该吩咐送到各院了。秦芬心里有了底,感激地握住秦贞娘的手:“四姐,多谢。” 谢什么,姐妹二人都是聪明人,不必明说。秦贞娘反握住秦芬的手,忽地发现,这一向沉稳的五妹竟出了一手的冷汗,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姨娘,不由得心下微悯:“说这些做什么,既是无甚大事,你先回去收拾,晚上吃饭,人前可别露出来。”
第39章 徐姨娘半靠在床头, 身上穿着件雪青色暗纹素缎中衣,外罩着件淡紫色葡萄纹对襟褂子,齐胸盖了条淡粉色的缎面被,被子角掖得严严实实。 她自有孕了一向保养得宜, 加上性子又放得平和, 容色一向是好的,此时面上除了长途跋涉的倦意, 还带着一丝惶惑。 门帘一动, 一丝天光透进了屋, 随着门帘的落下,屋里霎时又暗了许多。 “姨娘, 药熬好了,大夫说这药得饭前喝, 这样药效才好呢。”梨花小心翼翼捧着个托盘,上头的青花碗里,一碗黑沉沉的药汁散发着苦味。 徐姨娘挪了挪身子, 不曾应声, 只道:“去取些咱们自家腌的糖渍樱桃来,喝药了嘴里苦, 怕吃不下饭。” 梨花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转身去寻那糖渍樱桃了。 徐姨娘的视线投在那碗药上, 青花白瓷碗上热气袅袅,熏得她视线有些模糊。眼见着梨花已端着小碟子来了,徐姨娘心一横, 端起药碗灌进喉咙, 不过是一瞬的功夫,便伏在床边, 呕得胆汁都要出来了。 “姨娘!姨娘!”梨花将碟子随手一搁,抢上来扶住徐姨娘,一叠声地唤人进来打水洗脸,自家替徐姨娘拭去嘴角的药汁,焦急地道:“这是怎么了!?” 徐姨娘按着心口,一张俏脸愈发惨白:“或许是这一路坐船坐晕了,有些心烦想呕,喝不下药。” 这一路行来也总有个把月,在船上都没晕,如何落地了反倒晕了,这话细想便知道没道理,然而徐姨娘有孕,体质不能以常理论,旁人也挑不出理,梨花更不会和主子细论这些。 “姨娘身子不稳,喝不下药可怎么行?!得请张妈妈来商议个章程!”梨花急得脸都红了。 “你请了张妈妈来,我还是喝不下药,何苦烦她老人家白跑一趟。”徐姨娘用力喘得两口气,指了指茶杯,梨花连忙端了清茶递上,徐姨娘啜了两口,缓了过来,“倒不如问问张妈妈,能不能不喝药了,给我吃点药膳,到底不是苦药,只怕还能入口些。” 梨花眼前一亮,连声道好主意,仔细叮嘱了小丫头们好生服侍,自家往张妈妈那里讨主意去了。 小丫头们尚摸不清徐姨娘的脾性,收拾了东西也不敢多话,垂手低头站在门口,等着听吩咐,徐姨娘心中正乱,不耐烦见这么多生人,挥挥手:“都出去吧。” 小丫头们便都猜这位主子脾气不小,互相对视一眼,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徐姨娘也无心来管旁人想什么,只轻轻抚上肚子,不住地想着船上听来的那些闲话。 她突然见红,幸得两个婆子送了包红糖,每日冲上几碗,也算是个滋补,后来杨氏赏了阿胶下来,她知道是难得的恩赏,连声谢过,当着张妈妈的面,就打开盒子吃了一块。 起先,那阿胶糕确是有效的,头天晚上吃了,第二天晨起便没再见红,可是又过了三四日,早上起来,亵裤上又落了块铜钱大小的血迹,颜色之艳,犹胜先前。 徐姨娘也曾听过几个积年的老妈妈说古,说女子行经,颜色暗红为正,鲜红则有血崩之兆,她想着都是一般的落红,想必怀胎时的这血,也是鲜红的不好些,因此那日见了鲜红一块血迹,心下顿时惴惴起来,于是一日三顿的阿胶不敢落下,谁知,血倒流得更多些了。 然而此番见红,比前头还更不好声张了——这可是吃了正房太太送来的东西才见红的!因着和对过的婆子们已熟识了,倒也不曾刻意相瞒,瞒也是瞒不住的,换洗衣裳时,总能瞧见。 也不知哪天,就听到了几句闲话,说秦家二房里,自六姑娘以后,许多年都未有孩儿降生,乃是太太御下有方的结果。太太出身杨家,或许就知道几个偏方,辖制着下头妾室们不能抢先受孕的。此番徐姨娘见红,说不得就是太太不喜欢,有意堕去这胎。 徐姨娘起先是不信的,自己起先见红,可是与太太无关的,更何况,太太这些年盼孩子可盼得苦了,如何还能自家毁了城墙去堕胎。可是婆子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什么两个孩儿同时降生,嫡庶虽定,可是尊卑却不好说,若是徐姨娘肚子里的是天生文曲星,正房嫡出的反倒要后退,太太这些年一向要强,如何肯呢。 闲话过耳,终究还是留了些印记。 这许多年,太太也不曾禁着秦览往各个姨娘院中走,可是三个女人,竟一个有孕的都无,此时细想想,难道不奇怪么? 若说这些还是次要,进府后太太立刻请了大夫来瞧,还用了她自家的名义,这样的厚恩,可不合杨家嫡女讲规矩的做派。徐姨娘越想越觉得,太太此番对自己这头,要么就是想去母留子,要么就是想母子俱亡。 药,决不能喝,可是身子已经不稳便了,不喝药只怕胎儿不保,若是能吃些药膳,只怕还好些。毕竟府里的膳食都是大厨房做了送下来,众目睽睽之下要动手,只怕不易,这样折中的做法,倒是更妥当些了。 过得许久,梨花才回来,虽眉间没了焦急神色,面上却没多少喜气:“姨娘,张妈妈回了太太,太太已经许了咱们不喝药,说请大夫开了几个药膳给姨娘进补。” 徐姨娘松了口气:“既如此,那就好了。” 梨花咬着嘴唇,把个袖子绞得皱巴巴的,终究还是没忍住,嘟嘟囔囔地道:“姨娘何苦要兴什么吃药膳的事呢,不如每日熬了药来,咱们自家取了蜜饯,慢慢喝下就罢了。我方才在廊下候着,张妈妈出来,说话的声气都淡了些,只怕是太太嫌姨娘添麻烦了。” 徐姨娘自然知道自家此番的行事是有些费周章的,这事原也是可大可小,太太若是向大太太那里道个照顾胎儿,厨房里得了吩咐,自然就无甚可说,照章办事便罢,若是太太摇了头,下头人看着风头办事,自然要使绊子。 看了看梨花蹙起的眉头,徐姨娘的实话都快要到嘴边了,还是咽了下去,她此时倒想起,梨花便是杨氏给下来的,思索半日,还是道:“那药实在是苦得喝不下,我只怕呕多了伤身,自家如何倒不论,只怕肚子里这个受不住。” 梨花也知道此时主子那肚子里才是顶顶要紧的,也不劝说徐姨娘了,只愁眉苦脸地道:“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府里如今事多……唉,太太说,如今事忙,姨娘这事是给厨房添了麻烦了,既是有了一道药膳,已是滋补的了,每顿再有一荤二素,一饭一汤,也就是了。” 寻常份例,姨娘也该有个两荤四素的,这话的意思,便是要减徐姨娘的份例了。杨氏出身大家,最讲究个赏罚分明,家中的儿女、妾室乃至奴婢小厮,若非犯错,寻常也不会削减份例。徐姨娘也不曾想到,自家不过只是要了个药膳,竟惹得主母如此不悦。 梨花见主子愣怔不语,轻声道:“如今咱们回了老家,许多事情不如原先便宜,太太只怕是不愿落了大太太和三太太那里的口实,这才……姨娘倒也不必往心里去。” 徐姨娘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虽然这话也有些道理,可是那去母留子几个字,却愈发显明地烙在了她心上。 秦芬也不曾想到,晚饭前秦贞娘还特意打探了消息,说太平无事的,吃晚饭时,当着众人,杨氏竟是一点面子也没留。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妈妈报了徐姨娘不妥,杨氏也不叫她去边上回话,自家手里捧着粉彩小碗,捏着银头嵌金乌木筷,慢条斯理又吃得两口菜,才道了声“讲”。 张妈妈把徐姨娘喝不下药,又想吃药膳的事一说,秦芬便臊得脸都红了,又不好起身替徐姨娘道不是,当真是坐立难安了。 她原以为,徐姨娘虽然嘴碎爱议论是非,大面上的规矩还是懂的,谁知如今才回老宅,正房太太还未如何,徐姨娘已经挑这拣那的了,更不必说,主屋里还昏着个病重的老太太呢,自大太太这当家主母,到下头的孙辈,谁又敢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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