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陈淮书松了一口气,自然是他们昨晚彻夜未眠翻到的。有了太.祖皇帝的话,这所谓的“宽猛相济”便师出有名了,不再只是前朝之言,也是本朝先帝所倡导的为政之道。 只是这些显然不足以说服赵盛:“堂下之人纵然有苦衷,但是毒杀幼女已是事实,若是一味宽宥,难保日后有心作恶之人不会有样学样。” 这便轮到周文津了,他话不多,但是涉及律学总能说得头头是道:“宽猛相济其本质便是区别对待,依据罪犯犯罪缘由、平日表现、事后态度、社会影响等诸多方面进行总体权衡,进而选择从严或者从宽处理。究竟是从严还是从宽,这是诸位大人的选择,若是十恶不赦之人自然该从严从重,但是秋芳毒杀幼女的前因后果、她平日里的表现、案发之后的态度却都是众所皆知的,还望大人重新考量后,慎重决断。” 赵盛还有话要说,可是已经开口的周文津并不打算让他打x断自己的话,接着道:“另外,本案中的责任人并不只有秋芳。” 赵盛嗤笑:“你想将她婆婆一家也牵扯上?” “远不止于此。”傅朝瑜看向京兆尹,接着道,“秋芳走途无路选择毒杀女儿,再用砒.霜自尽,乃是因为京兆府所管的福田院失职,未曾尽到该尽的救济责任。” 正在观摩这俩人斗刑部尚书的京兆尹头皮一麻,等等,怎么扯到他头上了? 傅朝瑜他们这些日子走访京城福田院的证据:“近日我等调研了京畿一带所有的福田院,里面的条件可谓恶劣,被救济者无论男女老少,大多衣不蔽体,形容消瘦,备受摧残。福田院内提供的饭是馊饭,六七个小孩儿同挤一榻。院中常有患病的老者被小吏用铁链栓住,每日殴打不止,过得犹如牲畜一般,这哪里是福田院?分明是人间炼狱,不知诸位大人可曾去福田院看过,又是否知道里头境况?” 堂下的百姓倒抽了一口凉气,虽然他们明白福田院的环境肯定不会好,但是差到这个份儿上,还是叫人揪心。 被明晃晃质问的京兆尹更是坐立难安。他上任才多久,前一任京兆尹留下的烂摊子都还没有解决完呢,哪里有心思管这些事儿?京兆尹无言以对,半晌才磕磕绊绊道:“是吗,大抵下面的小吏对院里救济的人有点不尽心了。” “何止是福田院里的人不尽心,他们对外头的人也从未尽心过。太.祖皇帝创办福田院的初衷便是‘以廪老疾孤穷丐。’敢问大人,死者芸儿患的痴症,是否在老疾孤穷之类?” 京兆尹:“……!” 京兆尹进退维谷,京兆府若被牵连进去,这事儿可就大了。京兆尹敢回吗?他不敢。 赵盛见京兆尹已经被逼入绝境了,连忙开脱:“死者有母亲,她母亲能够养活死者。” 傅朝瑜厉声:“赵尚书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如今我只问一句,死者芸儿所患病症,在不在老疾孤穷之中,属不属于福田院救济范围之内?福田院有无尽到救济之责?” 堂上鸦雀无声。 程阑巡视一圈,嘴角牵起浅浅的笑意,后生可畏。 京兆尹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他知道自然是在的,但是也知道这件事一旦应下来了,秋芳母女的惨案便需要福田院一并承担,这就等于将责任分摊到朝廷身上了。而京兆府跟福田院办事不力,更会引发众怒,不能应,绝不能应。 百姓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连秋芳母女也听明白了,这两个少年原来是这个意思! 没有人能回答傅朝瑜,三位丞相深知后果,刑部尚书无权回应,京兆尹则左右为难。 傅朝瑜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话,有些嘲讽地笑了一声,道:“秋芳犯下如今的罪孽实属无奈,若但凡有一人伸以援手,不拘是她夫家还是福田院,她们母女二人都不会过的如此悲惨。可现实是,没无一人管她们一家人死活。夫家为了彩礼钱,不惜逼婚,让十八岁的孙女委身给四十余岁、好色貌丑之辈,伙同王家人殴打、幽禁秋芳母女二人,并施以私刑。福田院坐视不管,未曾尽救济之责;京兆府巡视不力,未曾及时察觉母女二人被幽禁、被逼婚的困境,以至于死者芸儿主动求死,母亲秋芳含泪毒杀女儿,才造成这等人伦惨剧。” 傅朝瑜意味深长地道:“是以本案的后果,不应该只由秋芳承担,还望几位大人,三思。” 一句重话,叩在所有人心间。 赵盛坐在上首,目睹底下百姓面的怒火,便知道今日这个判决大抵要改了。 张婆子见众人沉默,顿觉不妙,刚要开口便被后面的衙役打了一板子,被打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大理寺审案,岂容你放肆?” 张婆子吓得立马趴了下来,再不敢叫嚣一句。只是她不明白,方才她骂了这么多都没人管她,为何如今她还没开口,便被人打了? 三位丞相外加刑部尚书赵盛、程端一合计,改流放为徒两年,为了堵住傅朝瑜这张能说会道的嘴,甚至允秋芳每年至伏腊之时归家。 淑兰当即请求缓两月入牢,因有好心人筹钱可以给她母亲治病。 为安抚民心,程端也允了。 傅朝瑜等人终于松了气,无论如何,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们不能奢望一点处罚也没有,毕竟,不论死者是否一心求死,秋芳终究是杀了人,况且她也没办法证明是女儿求死的。能将刑法减到两年,已经是诸位大人网开一面了。 傅朝瑜与周文津回过头,冲着程阑笑了笑,赢得了一场案件的两个少年一个比一个意气风发,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 程阑还是神色淡淡的,但熟悉的人都能看出来,她那眼角里都透着轻松惬意。 淑兰激动拉起母亲,前去拜谢傅朝瑜二人。傅朝瑜哪里肯受这个礼,连忙将母女二人扶了起来,这案子的受害者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们母女几个。 周文津望着绝处逢生的母女二人,感觉自己终于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原来开口发声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他亦可以靠自己所学尽力化解冤案,可他瞧着瘦弱的秋芳还是觉得唏嘘:“死者既去,生者能做的无非是替她将日子过下去,日后出了狱,一切都会好的。” “是……”秋芳又悔又愧。若是她们绝望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好心人替他们说话,芸儿是不是也不用死了? 秋芳要罚,张婆子跟王家大理寺也不准备放过,张婆子及其小儿子被打三十大板,罚三千贯,正好将其所收彩礼全部上缴,至于王家是否会找他们要,那便是他们私下解决的事了。王老爷子也被罚了钱,王家参与此事者尽受二十大棍,当日执行。 养尊处优的王老爷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戏弄,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完了板子,等被人搀起来时,看着张婆子一家的眼神几乎要吃人。不过王老爷不敢,周围人如今都在等着抓他的错处,他若是敢说一个字,多半会跟张婆子母子一样险些被砸死。 傅朝瑜目睹两家人被打,这两家人如今还有劲儿,很好,他们大概还不知道,那群贵女们已经磨刀霍霍准备报复了。自从傅朝瑜的文章登上了《国子监文刊》后,此案的听众便越来越广,他听崔狄提过,连崔妙仪也听说了,如今正拉着宁安郡主准备憋个大招。 以暴制暴虽然不可取,但却最有效。王家仗势欺人,但是这群贵女们的势力显然更大,摁死他跟摁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张家与王家的报应还在后头,但如今案子了结,不少人却先一步结伴跑去了福田院,准备看看这里是不是真跟今儿说的一样。 京兆尹一见他们跑的方向,拍了一下大腿:“不好!” 他准备让人去拦,然而已经拦不住了。 工部,正在处理公务的郑侍郎忽然被人打断思路。 来人是方徊,跑进来时气喘吁吁,鼻吸都快要喷到脸上了。 真是一点儿都不讲究,郑侍郎慢条斯理地往后撤了一步,不咸不淡地问:“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 方徊狠狠吸了三口气,喘了许久,终于能攥着拳头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大人,傅怀瑾他们好像得罪人了!” 郑侍郎掂量了一下自己在朝中的身份,还能端得住,闲闲地问了一句:“这又得罪谁了?” “京兆尹跟刑部尚书。” 郑侍郎笔头一顿,震惊地望着方徊。 方徊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说不该说:“好像,还得罪了三省丞相。” 须臾,一声咆哮从工部衙署中传出,惊起了满树鸟雀,其凄厉程度让人胆寒。
第76章 下场 傅朝瑜四个人被紧急召回工部。逼问之下, 郑、王二人才知道这几个人最近干的好事。修福田院他们是一点儿都没上心,反儿对大理寺的案件尽心竭力! 好,真是好样的!郑青州险些被他们给活活气死, 指着四个人的鼻子臭骂:“你们是嫌工部的事儿不够杂, 还是嫌工部得罪的人不够多?想着法儿去外头找仇家是不是,不跟人结仇不痛快是不是?别给我装死,说话!” 傅朝瑜三人低头不敢作声, 唯独傻大胆儿的杜宁天不怕地不怕, 回了一句:“可是那苦主一家太可怜了,若不帮她们岂不是太没良心?” 郑青州戳着他的脑袋,笑得面色狰狞:“骂我没良心?” 杜宁被戳得往后退了好几x步, 他可没有说这话。而且郑侍郎的劲儿真的太大了,比他爹的手劲儿还要大,真看不出来, 明明郑大人身板挺瘦弱的…… 王桦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向来工部来的新人就没有一个像你们一样会惹事儿,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好好做完郑大人交代给你们的事儿不就得了?非得耍心眼,出风头,工部上下迟早都要被你们带累死。” 他不说还好, 他一开口郑侍郎又怒气噌噌地往上冒, 像是煮沸的水壶一样, 劲儿大得很:“如今你们得罪了京兆尹, 可别指望工部会给你们善后,你自己闹出来的事儿自己负责,被人恨死了工部也不会给你们多说一句话, 明儿就给我滚去通下水道井!” 吴之焕瓮声瓮气:“可是,建造福田院的差事还没有做完呢。” 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郑侍郎都气笑了:“多亏了你们还记得这些差事。” 四个人再次低头, 不敢再惹他生气。 “滚——”郑侍郎中气十足地怒喝一声。事情都做完了,这会儿扮乖给谁看? 四个人听话地滚了,然而郑侍郎这口气还没撒出去,等傅朝瑜几个走了之后,他还坐在屋子里面暗暗生闷气。 王桦也陪着他,今日他们闹出来的事情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事,也是工部的事。外头的人提起傅朝瑜都知道他如今在工部当值,这闹剧工部推脱不得的。两位侍郎不禁庆幸他们四个并非都上堂给人家辩论,否则四人齐上,这事便越发解释不清楚了,倒显得他们工部人多势众故意惹事一般。天地良心,工部一向安分守己,整个衙署所有人加在一块儿都没有这四个人会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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