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连说不敢当,同弟弟再次行礼告辞。 出了学堂,她问起之前苏大官做的那些事,又问谢则秀为何不告诉父母。 谢则秀说:“同窗之间的小事而已,我若拿这事扰父母忧心,岂非小题大做。他弄脏我的字,我直接告诉了夫子,夫子也责罚了他。他撕了我的书,今日我也断了他的笔,他也没落着什么好。” “刚则易断,你这样很好。” “都是二姐教得好。” 谢姝笑了。 笑着笑着,敛起神色。 “你想读书出仕,你想入朝堂做官,许多事更要触类旁通。官场诡谲多变,人心更是深浅不一,所以你要学的不仅是为官之道,还有做人之道。” 对于寻常人而言,谁不是人心隔肚皮,又有几人能有萧翎那样的际遇,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悉知人心。 “二姐,我省得。做人和做官一样,一味刚直或是一味软弱都不成,要审时度势知变通,能屈能伸善隐忍,这些都是你教我的,我都记着。” 少年郎用一生中最难听的声音,却说着成长之初最为郑重的话。 姐弟俩一路说着话,一起归家。 叶氏打眼一看他们的神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多乐嘴皮子利索,将学堂里的事原原本本几乎一字不落地说给她听。她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一声感慨。 “我还说他们苏家是好人有好报,能在战乱逃难之时还能救下别人的孩子,必然是心地纯良之人,没想到竟是这等蛮不讲理的人家。” “依奴婢看,他们就是命好,救了郡主,否则这举人巷哪有他们张狂的份。”多乐说。 “但他们是郡主的养家,郡主那等身份,不是我们能得罪的。那年郡主被找到,鲁国公世子亲自迎接,泪洒城门口,当时多少人都看到了。郡主有这样的外家,还是长公主的孙女,谁敢不给她面子。苏家仗着她的势,我们惹不起啊。” 鲁国公世子,即温华。 叶氏说的温华泪洒城门口一事,盛京的人大多都知道。 当年月城被屠之后,温华可以说是唯一见过定远侯之女的人。所以人被找到后,他亲自去迎接,一是因为他是亲舅,二是让他去辨认真假。 因为他那一哭,定远侯之女正式归家。圣上当即下旨,封其为郡主,此后荣宠不断,凌驾于一众皇孙女之上。 百姓们最是热衷这样的八卦,一边感慨着郡主流落在外吃了三年的苦,一边羡慕那收养郡主的人家撞了大运。这事发生在叶家进京前一年,但哪怕是叶家进京之后,京城里的街头巷尾还有不少人津津乐道。 这些年郡主的荣宠人人皆知,苏家有这等靠山,谁人敢惹。 思及此,叶氏自是忧心。 谢姝宽慰道:“娘,我们不惹事,却也不怕事。苏家不讲理,自有讲理处,我听说长公主最为明理。我在王府里见过一回,确实如外面传的那般公正讲理。他们不再招惹我们也就算了,若还不依不挠,我们就找能说理的说理去。” 母子几人正说着话,谢十道下职归家。 分别数日,他甫一见谢姝在家,自然是又惊又喜。一家人团聚,叶氏少不得要亲自下厨安排几个好菜。 叶家的屋子里没有冰,稍显闷热,谢姝却觉得此间最好,温馨自在和和美美。 饭后,谢十道问起她在王府的事,她也是挑了一些能说的说,但与对叶氏说的又略有不同。除去与太妃王妃还有那些姑娘们的相处之事,她还隐晦提及自己与赵芙等人的龃龉。 “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都很开明,我既有理,那也是不怕的。可我担心内宅之事涉及朝堂,朝堂关系错综复杂,也不知她们自家的长辈是否公允。若是遇到偏心重的长辈,以为自家的小辈受了欺负,怕是会迁怒父亲,还请父亲近日行事多留意一些。” 谢十道闻言,若有所思。 今日下职之前,谏议大夫史大人突然叫住他,问他最近可是与什么人起了争执时,他还有些莫名其妙,或许原因就在这里。 他心情有些复杂,看向女儿的眼神却很是欣慰。“你自小聪慧懂事,窥一斑而能通全局,你提醒得对,后宅与前朝多有牵扯,一个不好便会纠缠不清。” 等谢姝告退后,他不无感慨地对叶氏道:“这孩子是难得的通透,平日里瞧着闲散乖巧,实则心里比谁都清楚明白。有女如此,为人父母者自是心生欢喜。” 夫妻二人心有灵犀般,看向彼此。 一时间,他们都想起了十三年前。 那时他在澜城任经历一职,上任已有一年有余,正赶上乾门关大战,人心惶惶。离边关最近的月城风声最紧,稍远些的沧澜两城亦是风声鹤唳。 多事之秋诸事生,向来体弱的二女儿突然病情加重。他们打听到离月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医,便冒险驾车前往。 一路上全是逃难之人,唯他们逆道而行。行到半路,二女儿没挺过去,死在他怀中。夫妻俩二人伤心欲绝,寻了一个风水不错的地方将其安葬。 回澜城的路上,途经一处破庙歇脚时,无意间在土泥菩萨身后发现了一个烧得不醒人事的孩子。巧的是那孩子是个女孩,且恰与二女儿一般年纪。 “战乱之年,荒山野骨不知多少,又有多少是被亲人视为累赘而丢弃,她的父母……” “老爷,你说什么胡话,战乱逃难而丢下生病的孩子,那样的人不配为人父母。父母子女的缘分全是天注定,她是我们的女儿,她的父母就是我们。”叶氏道。 这是老天爷的安排。 二女儿刚走,老天爷就送了一个女儿到他们身边,所以上天注定他们本该就是一家人。 良久,他轻轻点头,“你说的没错,这是天注定,我们就是她的父母。”
第39章 …… 一夜无梦, 万物朝阳。 举人巷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市井的喧闹总是来得很早,虽不如王府深宅之内那么幽静, 却别有一番烟火气。天明之后蝉儿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时半会难以停下来。 多乐端着净水进门, 见谢姝醒了之后, 轻轻推木窗推开,然后支起撑架, 一边侍候她洗漱穿衣,一边说着今早发生的事。 左不过都是一些家常, 东家的老爷昨晚上起夜摔了一跤, 或是西家的夫人一早就出城去烧香拜佛。零零总总的鸡毛蒜皮, 听着都是平日里认识的那些人, 事情虽然琐碎却能知道不少信息。 “奴婢特意去看了, 那苏家的公子今早没去学堂。想来那苏夫人把话听进去了, 思量着给自己的儿子请先生上门呢。” 谢姝端坐在琉璃镜前, 不甚雅观地打了一个哈欠, 抬了抬半耷的眼皮,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琉璃镜中的美人宛若初绽的花,灼灼而慵懒。许是在王府没睡过好觉, 回来睡到这么晚起还觉得没什么精神,她此时看起来像软了骨头的妖精一样, 透着夺人心魄的美。 多乐执着木梳的手停在半中, 眼中全是惊艳之色。她跟着二姑娘识得许多字, 也读过一些书,书中说有女如斯夫复何求, 二姑娘未来的郎君必定和她一看到二姑娘就心生欢喜。 张阿嬷说二姑娘如此容貌,举人巷是留不住的,还说二姑娘瞧着就是个大富大贵的面相,日后定是要嫁入高门荣华富贵一生。 她想,二姑娘心性好,日后无论嫁给谁,一定都会过得很好。 “姑娘,您今日要梳个什么发髻?” “随便梳个清爽的就成。”谢姝又打了一个哈欠,眸中水气氤氲似秋湖映月。 多乐又看痴了眼。 叶氏一进来,看到就是她对着谢姝发呆的模样,当下莞尔。 “你成天看你家姑娘,怎么还像看不够似的。” “夫人莫要笑话奴婢,实在是二姑娘长得太好看,奴婢一时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是这么用的吗? 谢姝失笑,看着镜子里慢慢出现的叶氏。 叶氏也在看她,细细端详,从眉眼到鼻唇,最后一声感慨,“我家娇娇这般模样,可惜落在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生在高门显贵,该是何等耀眼。” “娘。”她眼中的笑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认真。“这辈子能当您和爹的女儿,已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若不然,她怕是早就死了吧。 一缕孤魂而已,飘到哪哪里就是根,既然上天让她成了谢家的女儿,那她这辈子就是谢家的女儿。 “你这个傻孩子。”叶氏说着,接过多乐手中的梳子,仔仔细细地替女儿梳着头,“一晃眼,你都到了嫁人的年纪。娘不图别的,只盼着你嫁个知心如意的郎君,这辈子顺遂无忧。” 她没说这段日子自己的担心,担心女儿容貌太盛入了那王府世子的眼,不得不为人妾室,往后人生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这样的担心一直持续到女儿归家,如今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她的心却还没有完全放下,全都是因为王府的那些赏赐。 她先前没有深想,昨夜里半夜醒来猛地一个激灵,越想越觉得不对。一大早她就拉着多乐细细过问,才知好些东西只有她家娇娇有,别的姑娘都没有。 当娘的都觉得自己的孩子好,她也觉得她的娇娇讨人喜欢,一时安慰自己是因为女儿入了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的眼,讨了两位贵人的欢心,所以才被另眼相看,一时又害怕两位娘娘存了不一样的心思,心中难免忐忑。 她一个眼神过去,多乐识趣退出去。 “娇娇啊,你在王府可与世子说过话?” 谢姝一愣,尔后明白过来。 “娘,您是想问,世子爷有没有看上我吧?” “你个孩子。”叶氏嗔道:“这话咱们娘俩说说也就罢了,你在外头可不兴这么说话直接,免得让人说三道四。” 谢姝抱着叶氏的胳膊,撒娇道:“娘,我省得。” “那你说,世子爷……有没有……” “可能有吧。” 叶氏大惊,脸色都变了。 “……” “娘,看把您吓的,我和您开玩笑的。” “你这孩子。”叶氏抚着心口,刚才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你个促狭鬼,平日里老捉弄你两个弟弟,现在都捉弄到你娘头上来了。” “娘,二姐,我进来了。” 一道童声响起,梳着总角的小脑袋探进门内,圆溜溜的眼睛闪烁如星辰。“二姐,你今天比昨天还要好看。” 谢姝和叶氏对视一眼,齐齐笑出声来。 谢姝一把将小弟抱起,放在镜子前。 谢则美从琉璃镜中看清自己的样子,惊奇地“哇哇”大叫。小孩子好奇心重,猛不丁见着这么个好东西,瞬间就被吸引过去,一时忘了自己来找二姐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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