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遥望着那一条飘带,并未急着逼出自己体内的毒,他曲起一条腿踩上座椅,倚靠上身后靠背,姿态显得狂放而从容,好整以暇道:“屠维,你知道孤平日里为何如此放纵你么?因为你这人有勇,但无谋。” 这样的人用起来才令人放心。 “你何不再仔细看一看你脚下这一座湖?”魔君慢悠悠道。 屠维动作一顿,顺着他的话音低头看去,很快便察觉出了不对,脚下的湖是一座死湖,专为囚困洈河水神而开凿出来,虽然占地辽阔,却没有水源进出。 这么多死去的魔兽落进湖中,湖水早应该污浊不堪才是。 然而,湖水翻涌的浪花中,不论是魔气还是污浊的兽血,都会在片刻之后就被净化干净,这片花园里到处都是魔兽残骸,魔气弥漫,血腥味扑鼻,只有这座湖还是澄澈干净的。 这不是死水。 魔君欣赏着他脸上惊讶而困惑的表情,好心地为他解释道:“忘了提前告诉你了,孤将洈河水神囚入湖底时,便剜出了她的仙元散入此湖水里,她若是乖乖呆在湖中,自然能得滋养,可若是离了这片湖,便成了离水的荷花,唯剩枯萎。” 屠维闻言,猛地回过头去,附着在水泡上的魔气亦凝滞起来,不知该继续将他们推出去,还是拉回来。 就在他这一分神的时刻,魔君偏眸朝守卫在身边的阏逢投去一个眼色,阏逢应势而动,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宛如离弦之箭冲出。 屠维感觉到身后袭来的凛冽之威,匆忙回身抵挡,已是来不及。 阏逢一剑斩开他的偃月刀,又挥出一剑,剑刃荡出一道暗红色的孤光,朝着半空的水泡斩去。 剑光破空而来,一路吸收了虚空中弥漫的魔气,威势不但不减半分,反而越来越盛,原本一仞长的斩击,袭击水泡前时,已经暴涨了数倍,冲得水泡结界动荡不已。 隔着一层水膜,殷无觅依然被剑威压得动弹不得,让他没能扼断清漪的脖子。 洈河的水神在被剜出仙元之前,或许还有迎击之力,可惜现下她失了仙元,只会比殷无觅更加无力。 他们二人都无力避开这一道斩击。 就在这时,一抹颀长的身影忽然飞身挡在水泡之前,手中长剑雪亮。幽蓝色的妖气和暗红魔气在半空剧烈地相撞到一起,荡开的余波震动得魔宫上空的大阵尖啸不已。 那人一剑挡下斩击后,立即转过身来,破开屠维的水泡屏障,抓住洈河水神。 至于殷无觅。 漆饮光冷冷地朝他瞥去一眼,直接一脚踏在他的心口之上。殷无觅当场吐出一口鲜血,从半空坠落下去,身上被护宫大阵撕扯鲜血淋漓,砸入湖水之中。 清漪认出了漆饮光手里的雀翎剑,惊讶道:“羽山少主?” “嗯。”漆饮光颔首,抬手抹去身上伪装,露出真容来,他原本没打算出手,直到看见清漪想将殷无觅推出水泡,他才改变主意。 漆饮光问道:“你想走,还是想留?” 形势紧迫,根本不容清漪左思右想,她也并未犹豫,当机立断道:“走。” 她留在这里,或许能够长久地活下去,可日复一日被囚禁在湖底的日子,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好。”漆饮光应了一声,一手携着她,一手持剑,强闯过魔宫上空动荡不休的大阵,将她带离魔宫所在的山峦,“我送你去殿下身边,你想办法劝她离开。” 清漪见他还要返还魔宫,疑惑道:“你还要回去?” “我要回去确认一下他是否已经死了。”漆饮光说道,扬了一片翎羽到清漪身上,送她去往沈丹熹身边。 蛇妖洞府,沈丹熹看着殷无觅沉入水中,他伤得很重,但显然还没死,镜里画面全都被他的血水染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复又变得清澈。 沈丹熹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她捧起银镜,看得更仔细了一些。 在摇荡的水波中看到一丝一缕浅金色的流光,往殷无觅汇聚而来,从他遍布全身的伤口上渗入,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净化着他体内的污浊妖气。 原来就是在这里,让殷无觅尝到了仙元的好处。
第48章 九幽。 九头魔神其中一身的崩塌使得天地之间飘飞的灰屑越来越密, 宛如一道幕帘笼罩住四面八方,簌簌的落沙声成了这里唯一的声响。 天地之间皆是一片死寂,唯有一处土坡之侧有一些动静,这动静并不大, 但在如此死寂的地方, 便显得突兀, 就如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会荡出一圈圈涟漪。 飞灰在这里被搅乱开,腾起了一片烟尘。 烟尘中心处, 有人难受而压抑地呛咳了两声, 又被硬生生扼断在了喉咙里。 片刻过后, 尘埃落下,才显出两道身影来。漆饮光仰躺在地面上, 抬手抓住那一双死死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殿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回答了一句“是我”之后, 沈丹熹会突然变得这样激动, 她反身扑过来,将他按进尘土里,抬手掐上他的脖子。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 漆饮光听到了自己喉骨咯咯响动的声音,口里泛出了血腥味。 他蒙上一层生理泪水的眼睛里, 近距离映照出骑坐在身上的人影。 沈丹熹的神魂已经很黯淡了, 片片飞屑落在身上,越积越多, 一点点覆盖住魂魄的辉光,让她原就黯淡的魂光变得更加微弱了些, 宛如一颗正在陨落的星辰。 她身上鲜艳的衣裙褪了色,明媚的五官也蒙上阴翳,整个人都变得灰扑扑的,唯有那双眼睛里,透出浓烈而鲜明的怨和恨。 漆饮光从未见过这样黯然失色的神女殿下,但他曾见过这样一双含恨的眼睛,在密阴山中那一座水潭里。 那时候,他还能冷漠地审视她,觉得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他却觉得她身上还能有这样鲜明的情感实在太好了,哪怕是怨恨,也比最初从灰烬里将她挖出来时那样麻木的样子更好。 沈丹熹对上他的目光,在这样无声的注视中,她终于从满腹怨恨中抽出一丝理智,指尖的力道缓慢地松懈下来一点,堪堪得以让他喘上一口气。 漆饮光忍着胸腔疼痛,克制地缓慢抽了一口气,在持续的耳鸣中,听到沈丹熹歇斯底里的质问。 “为什么没有发现我的身躯被人占去?” “为什么不记得我原来的模样?” “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记得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沈丹熹伏低身子,凑近他的面前,双手依然威胁地环在他的脖子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这样的疑问,她已经对着这里死寂的天地嘶吼过无数次,这是第一次有人听见。 虽然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她最想问的那个人。 可她出不去,她无人可问,现在只有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便只能问他。 沈丹熹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你能回答我吗?” 漆饮光将她的每一句话都听进耳中,这些含恨的字眼砸入他的意识里,化作一个个惊雷炸响,他的眼眸渐渐瞪大,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液终于顺着眼角滑落下去,跌入耳畔的尘土里。 过去的种种在他脑海里串联成线,她一次又一次出人意料的举止,一点一点改变的性情,一寸一寸抹消掉的旧日痕迹,掐不出来的手诀,照不出来的魂相。 有那么多的迹象,有很多次,他都心生了怀疑。 “我记得你,我记得你的样子……”漆饮光哑声道,每说一个字喉咙都撕扯得疼,他动了动唇,还想说点什么,可最后发现,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心生怀疑了又如何?他始终未能找出有力的证据去验证自己的怀疑,所有人都接受了她的改变,就连昆仑君都是如此。 沈丹熹定定地盯着他,噗嗤笑出声来,她不信他说的话。在醒过来之前,从飘入意识的梦境里,她看到穿越女和殷无觅一起进了弃神谷,这只孔雀亦追进了谷中,试图将她带走。 对着穿越女,他分明口口声声地叫着她“沈丹熹”。 沈丹熹松开掐住他脖子的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骨灰,恶狠狠地塞进他嘴里,帮他洗一洗这张胡乱认人的嘴,骂道:“满口谎话。” 漆饮光被骨灰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体都在抖,沈丹熹从他身上起来,站去一旁,冷漠地看着他。 他转过身去,咳了许久,被唾液打湿的黑灰黏在唇边、下颌,掺杂着从被掐伤的喉咙里咳出来的血,他不断地抽气,咳嗽,胸腔起伏,脖子上暴突出一根根青筋,咳得喘不过气来。 沈丹熹被他的样子吓到,又有些后悔了。 在这座九幽里,被封禁了所有力量后,任何人都会变得格外脆弱。 她蹲过去,拍抚他的背,帮他擦去嘴角的污灰和血痕,说道:“漆饮光,你不会这么容易死吧?你别死啊,你死了,这里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不能死。” 漆饮光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安,他抓起袖子掩住自己咳到失态的样子,又过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 经过这么一打岔,沈丹熹魂上翻涌的怨气逐渐沉淀下去,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安静了。 她被怨恨冲昏的头脑也冷却下来,察觉出了奇怪的地方,疑惑不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你不是在弃神谷中么?” 漆饮光用袖子擦了脸,抚了抚自己的喉咙,张口问道:“弃神谷?殿下能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沈丹熹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漆饮光便一五一十将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委说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哑,也很费力,长时间说话,让他损伤的咽喉负担更重,声音越发哑下去。 沈丹熹朝他靠近了一些,想听得更清楚,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专心地听着他喑哑的话语,眼眸一点点亮起来。 “原来这只是契心石里的幻境,你们一同进入契心石,是为了解契。”沈丹熹摊开手心,接住一片片飘落的飞屑,每一片飞屑都那么真实,连她心中的恨意都那么真实。 漆饮光目光落在她手心上,他想起那一日在昆仑的悬桥上,漫天大雪当中,她惊慌失措抓着冰雪往嘴里塞的样子。 漆饮光也伸手接住一片灰屑,仰头看了看天空,天地间飘散的灰屑和当日的大雪何其相似。 她说,她已经出来了,绝不可能再回去。 他以前疑惑她为什么会怕黑,现在他知道了。 漆饮光握紧手心,情绪波动,让他呼吸不由加重,胸腔里撕扯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偏头又吐出一口血来。 沈丹熹紧张道:“我下手真的有这么重吗?”她当时满腔怨恨,失去理智,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对象,实在没能控制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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