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昭二十三年,四月春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周辞。 此后,他会在她与季思虞之间观察选择,再蓄意接近。 留给她的时间不过两月,她万万不能再与季珣纠缠。 时间紧迫,她又孤立无援,只得自救。 想要从根源斩断和亲之事,唯一的法子,便是在春宴之前,寻得一位人品贵重,值得托付之人,定下婚事,远离这些事非。 哪怕不能两情相悦,也总能彼此敬重。 比她呕心沥血,最后落得个命丧异国的下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持盈握着笔,用力咬了咬唇,似是下定了决心,可下一瞬便犯了难。 这人品贵重,值得托付的人选,该是谁呢? 她自幼长在深宫,所识外男极其有限,思来想去,蓦地想起方才季珣同她说的那句话—— “孤与九安比试箭法,射了一只高飞的鸽子,瞧方向是落在了清凉殿,便来寻一寻。” 九安,吏部侍郎,贺九安。 贺家是钟鸣鼎食之家,曾出过三任帝师。如今的皇后,便是贺家嫡女。贺家在朝堂上根基深厚,而贺九安则是贺家旁支,既受贺家荫蔽,又没那般显贵。更重要的是,此人是个谦谦君子,素来待人温和有礼,宛若春日暖阳。 既知他今日就在东宫,更是不能错过眼下时机! 敲定了这些,持盈换了一张新纸,即刻提笔,回想着从前周辞与她说过的情话,万般慎重地书在纸上。晾干笔墨后,又特地熏了房中的梨香,小心装封。又特地命侍女拂云为她选了件杏粉色衣裙,显得更是娇俏可人。 打点好一切,她在镜旁为自己鼓了鼓气,看了看已呈西斜之象的日头,拿着信函,便往东宫到宫门的必经之路上跑去。 她需得在宫门落钥前,将这封情信递到贺九安手里头。 持盈气喘吁吁地跑在宫道上,恰遇上一双自东宫中出来的宫人。 “五公主安。” “平身吧,我问你,贺家公子可还在东宫?” 宫人对视一眼:“回公主,在呢,可要通传?” 她忙摆摆手,“不必了,你们忙去吧,我在这儿等着就是。” “哎!奴告退。” 她从前常往东宫跑,宫人亦知晓她素来没什么架子,说什么也不曾避讳她,一边走一边耳语,于是这话便随着风飘进了她耳中。 “你说也是怪,怎地殿下今日忽地兴致大开,在院中烤起了鸽子?”
第3章 人生如寄(三) 重重宫阙,堂皇阔丽。 琉璃瓦,雕朱漆,金龙盘踞,白鹤展翅。 东宫本无比庄严肃穆,却因季珣在殿前捡了些冬日落下的枯枝,腾起火焰,上面架了只烤得滋滋冒油的鸽子,平添了几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火光明明灭灭,映着季珣淡漠的眉眼。 “殿下,你今日中邪了?” 贺九安从红墙边走来,怀中抱着些许枯枝,一边同他玩笑,一边将它们悉数丢进燃着的柴堆之中,把火烧得更旺了些。 季珣面上无波,只盯着火苗:“此话怎讲?” “你今日约我来东宫,为何我到时,却不见你人影?你可素来守时,最讨厌旁人迟到。” “那时,孤在母后处。” 他蓦地有些心虚,垂眸盯着眼下跳动的火焰。 “娘娘今日居然主动找你了?” 贺九安好奇地凑上来,惊叹道。 “没有,是孤去凤仪殿,找玉湖姑姑拿些东西。” 他耐心回答着贺九安的问题,却又小心地避之不谈他的真正意图。 上赶着巴结皇后的人不少,故而凤仪殿库房里名贵药材应有尽有。 他是去给持盈寻药的。 他今日无意撞见季思虞,那时,她刚从御膳房出来,身上却沾染了些本不该出现在公主身上的鱼腥气。后来,便听宫人说,她提着亲自做的点心,去找季持盈缓和关系。 贺九安不知其间弯绕,只当不小心提及了他的伤心事,望着独身坐在火边,显得有些寂寥的季珣,眼底浮现出一抹怜惜,道:“啊,子卿,抱歉,我还以为娘娘她......” “无妨。” 他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歉意。 贺九安识时务,忙转移话题:“对了,我今日好端端与你议着事,你为何忽然拿箭去射这只肥鸽子?” 季珣给鸽子翻面的手忽地一滞。 上一世,他只是借皇后之名,给阿盈送了药材。可他今次,却莫名想寻个借口,好远远看她一眼。 看生龙活虎的她一眼。 细细想来,自那日京中一别,和亲车驾远赴北燕,他就再也不曾见过她。 所以,他盘算着时辰,在与贺九安叙事时,盯着持盈所居清凉殿的方向,朝恰好飞过的鸽子放了一箭,再以寻找猎物为由,得以离她稍稍近一些。 他动身前往清凉殿时,是有些忐忑的。 他怕她见到自己,再如上一世一般黏过来时,他会心软,会难以拒绝。 所幸她没有。 可季珣的万般心绪凝到唇边时,只剩简短四字:“突然想吃。” 话刚说完,他便觉得这个借口太过拙劣。 身为储君,纵然想吃烤鸽,大可吩咐御膳房。何必自己大费干戈,亲自射杀,亲自拔毛,亲自来烤。 于是他找补道:“上次秋猎已过去了数月,如今想起来,还真是怀念。” 贺九安望着他,欲言又止,索性将信将疑道:“真的吗?上回秋猎,五公主女扮男装,混入咱们的马队里,最后,你险些射伤了她。反正经她这么一搅和,你那日两手空空,可什么也没落着......” 季珣听着贺九安的回忆,仿佛窥见了被藏匿在记忆一隅的光阴。 原来已经过去这般久了啊...... 他干脆顺着贺九安的话道:“是啊,那次没有尽兴,所以时不常地总是想狩猎。” 贺九安甩甩袖,爽朗笑了两声:“无妨,三月春猎就快到了,届时你可一展身手。” 他听着挚友的话,似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一贯淡漠的薄唇轻挑了挑,映着暖色的火焰,显得清隽柔和。 “是啊,届时定要尽兴而归。” 每每有出宫的机会,持盈没了宫规拘束,总是更爱缠着他的。 贺九安眼见他取下烤鸽,把火扑熄,看了看已经落了一半的日头,急切道:“糟了,宫门快要下钥了,看来是无福与殿下共同享用亲手烤制的乳鸽了,给我来个腿吧。” 他正要伸手去撕鸽腿,却见季珣兴致缺缺地将整只鸽子往他手中一塞,摆袖转身道:“你都拿去吧。” 贺九安单手拿着鸽子,望着他的背影喊道:“哎!你不是说你想吃吗?” “又不想了。” 他头也没回,迈上了白玉石阶。 “哎你这人......怎么今天怪怪的。” 贺九安疑惑转身,举着鸽子往宫外走去。 * 季持盈记不得自己蹲在东宫外面等了多久,只知道她蹲在树下,默默数了无数遍蚂蚁,甚至连蚁巢的方位都已摸清楚。 她闻着一股股自东宫内飘出来的烤鸽香气,整个人馋得要命—— 她自醒来到现在,什么都未曾吃过。晕过去之前,因那变质的虾饼,还将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早已肚里空空,饿得前胸贴后背。 烤鸽的香味越发地浓,她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感叹道:“好香啊!” 她刚抬起头,恰遇上了举鸽而来的贺九安。 两两相望,彼此都乱了阵脚。 他举着烤鸽,怎么行礼都显得怪异。 而她是来表白的。 在她的少女情怀里,不说此刻是否该有应景的漫天花瓣雨,起码眼前人应当素衫映斜阳,笑容含春晖,气质如清霜,身姿如松竹,弯着眼睛,盈盈地接过她递来的情信。 贺九安本万分符合,如果他没有举着烤鸽的话。 “五公主?” 见她在原地愣神,贺九安腾出那只什么也没拿的大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可正是这一声,不仅唤回了持盈的神,更隐隐约约地飘进了东宫殿前,止住了季珣正要推开殿门的那双手。 持盈在外面? 他微微侧首,本想克制住自己不去管,却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往宫门外行去。怕两人发现,特地在一颗雪松后藏匿了身形。 如此距离,刚好可以将两人之间的叙话听个一清二楚。 “贺公子——” 持盈刚开口打了声招呼,肚子却不争气的一叫,将她好容易酝酿出的情绪拆得零落四散。 她窘迫地望了一眼贺九安,匆匆垂下头来,双颊登时腾起一片红云。 贺九安堪破了她的羞赧,体贴入微地将烤鸽递至她面前。 持盈抬起头,抿了抿唇,吞下一口口水,也不再推诿。 “多谢贺公子。” 她轻轻咬下一口,细细咀嚼,酥脆的鸽皮混着嫩滑的鸽肉,在口中爆开鲜美的汁水,瞬间解了她的馋虫,令她不禁哼出一声赞叹。 贺九安弯了一双眼睛:“好吃吗?” “嗯!”持盈点点头,双眸璀璨如星,“是贺公子烤的吗?” “不是,是殿下。” 他轻笑一声,如实相告。 “啊,他啊......” 一听是季珣,持盈的兴致迅速转淡,微微垂了眼睫,夕阳洒在她的脸上,宛若两只翕动的蝶。 树后,季珣看着她的反应,莫名有些恼。 他怎么了? 怎么她一提起自己,便是这般扫兴的模样? 只见那边持盈片刻便换了副表情,冲贺九安盈盈一笑。 “如若是九安哥哥亲自烤的,定会更好吃些。” 季珣一瞬错愕。 九安......哥哥? 从贺公子到九安哥哥,只需要一只烤鸽吗? 甚至这鸽,还是他亲自烤的。 贺九安望了望天色,日头已快落尽了。 可他不能在公主面前失了礼数,只得耐心问持盈:“公主特地在此处等臣,是有什么事吗?” 经他这一提醒,持盈想起了今日的第一要紧事,举着烤鸽,翻出那封情信,递至他面前,忐忑地望着他。 贺九安垂眼看着空无一字的信函,上面干干静静,连收信人的姓名都未落,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给臣的?” 她目光殷切,点了点头,把信往贺九安处又推近三分,两颊的红云未散,反倒渐渐扩至耳朵,小声道:“你看了,就明白了。” 季珣立在雪松后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的耳廓由淡粉一点点变红,直至浓郁得往更深处蔓延,甚至连碎发遮掩的脖颈都染上了粉。 他的眸光渐渐变得沉黯,一双墨瞳深邃似望不见底的潭,紧紧抿着薄唇。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0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