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说得十分隐晦,可纵然再隐晦,只要不是个蠢笨之人,见着她的神情,便也能猜到那封信函中写得大抵是何事。 他不知自己还在等什么,但仿佛整个人被黏在了地上,半步动不得,只得看着她对着另一个男子,笑得娇俏可人。 少女的笑容刺痛了他的双眸,令他心中一时百转千回,隐隐有一种无名的妒火燃起,又被一抔冰水忽地浇熄。 他有什么资格妒忌? 他不过是她的皇兄。 虽然她与自己并无血缘之亲,可她受封于他的父皇,是他名义上的皇妹,偏偏母族又是他外祖家的政敌。 其间任何一条,都是横在两人面前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上一世,他最为后悔的事情,便是为她择了周辞。 他以为,周辞与他相似,便会如他一般,把她藏在心上珍重,却没想等来的,是她死在燕京的消息。 他筹谋万全,终踏平燕国皇城,可却再也换不回她,最后郁郁而终。 可上天刚给了他一次新生,还未等他弥补,却见她疏离了自己,反倒向自己的挚友,递了封情信。 好得很。 季珣顿时有些不解。 前世今生,究竟孰真孰假? 他已无心去听两人说了什么,只见最后,她同贺九安挥了挥手,小步跑远,消失在了杏林的尽头,而贺九安转身,再次朝东宫走来。 他看起来心情甚悦,显然没想到他就在这里,颇有些意外道: “子卿?你怎地在此?宫门已经落钥,我干脆在你这儿借住一宿算了,待会儿我就去宫门口报备......” 季珣孤身而立,定定望着他手中信函,喉结微动。 “拿来。”
第4章 人生如寄(四) 贺九安循着季珣的目光,瞥见那封仍捏在他掌中的信函,却并未多想,只当是兄长对小妹的担忧,而后略显羞涩地一笑。 “你都瞧见了?也不知道五公主她今日怎么了......不过你放心,我可未敢逾矩......” “拿来。” 季珣依旧固执地立在原地。 贺九安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收敛了方才的笑意,换上一副认真之色。 “子卿,我知道你这人虽看上去冷心冷肺,实则待亲近之人至真至诚。但五公主她再几个月便要及笄,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她可以有不愿公之于众的秘密。” 他仍旧攥着那封信函,没有半分相让之意。 季珣与他立在庭中,亦不愿让步,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半妥协半诱导道:“你我是不是好友?” “是。” “我是不是她兄长?” “是。” “持盈的身世你也知晓,陛下与叶贵妃是否真的在意她?” “......不在意。” 季珣想起她方才红着脸的娇嗔模样,压下心中酸涩,稳声道:“既然如此,她情窦初开,是否该由孤这个兄长把关?你亦不曾有过心上人,如今是否该与好友商谈?于情于理,你二人今后如何......都不该避讳着孤。” 他的手掩在宽大的袖袍下,缓缓攥成了拳,别过头去。 “又没说看完就不还你,只是怕她不懂事,也怕你欺负她。” 贺九安细细琢磨,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一时也挑不出他的错处,干脆揽过他的肩,一同往殿内走。 “行行行,咱们一起看,总行了吧?” 贺九安恰用捏着信的那只手来揽他,他微微侧首,看着离自己近在咫尺的信,按捺住想将它抢过来占为己有的心思,略微不情愿地随贺九安一同回了书房。 贺九安仍在他耳旁絮叨:“不过你可得答应我,今日之事千万不能让五公主知道。女孩子家脸皮薄,若是知晓自己递出去的信,被旁人看了去,心中一定不好受。我是看在你是我好友,一向嘴严,又忧着她的份上,才容你一道看的,但凡换个人,哪怕是圣上,我也不会透露半分。” 季珣不知道持盈是否会不好受,他只知道此刻贺九安口中的话万分刺耳。 他是旁人。 他季珣,已经成了贺九安与持盈之外的那个旁人。 烛下,贺九安万分郑重地展信,本以为会是长篇大论,没想偌大一张纸上只落了一句诗。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1]。 秀雅婉丽的小楷合着淡淡梨花清甜,袅袅飘进了两人心底。 只是一人含笑,一人微愠。 季珣与贺九安从小一同长大,文采造诣上难分伯仲,自然不会不知这句诗的意思。 单瞧这一句,或以为是在颂春,可连着这诗的下句,落笔之人的心思便昭然若揭了—— 即见君子,云何不乐。 分明是少女怀春的含蓄情意。 伴随着贺九安的轻笑,季珣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时两人在东宫外交谈时的情景,如墨的瞳仁中翻滚着些许妒火,若是再细细看去,还有几分难过。 他不禁自问,为何偏偏是这句? 若是他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本该再过些时日,待宫中御花园的桑树抽了新芽时,她故意跟在自己身后,一字一句念出的这句诗。 从前他听见时,虽面上强装无异,心中的悸动却不是假的。 可他还没等到桑枝抽芽,她便已经将这句诗赠给了旁人。 “孤乏了,你记得同宫门侍卫报备留宿,你曾经住的寝殿,孤已命人收拾好了,届时直接去便是。” 许是心中烦闷,连嗅着她信笺上的甜香也觉得燥,他向贺九安丢下这句话,转身匆匆离去。 “行!” 季珣一向将情绪隐藏得极好,贺九安并没看出好友的不悦,只借墨提笔,映着烛火,在那句小诗下回落了一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2]。 * 翌日一早,持盈吃着膳汤,心中却惦记着那封情信。 昨儿她本想从周辞说过的话里拈几句,可落笔时总觉得太过刻意,不似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娘能说得出口的言语。 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什么新的,便从上一世同季珣念过的诗中挑,又怕万一两人私下聊过这些,还特地选了句还不曾发生过的。 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做事比之上一世更为妥帖,便有些自得。 稍一不慎,便溅出些汤来,洇湿了衣襟。 “哎哟!” 拂云闻声而来,忙替她擦拭:“公主怎地这般不小心,还好是初春,穿得厚些,不然烫坏了肌肤,可如何是好?” 她凝着自己的鹅黄衣裙,眸光黯然一瞬,抬首吩咐道:“刚好,你给我寻那件绛红的襦裙来吧。” 拂云抿唇一笑,打趣道:“公主不是一向喜欢鹅黄吗?怎地这两日总是寻旁的穿呐?奴婢还以为,它们被关在阁中,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呢!” “要开春了,桃红柳绿时,自然要穿得应景些。” “依奴婢看,公主才不是为了应景,怕是......有了心上人吧?” “让你乱说!” 持盈佯愠,抬手去与拂云打闹,看她嬉笑着跑远,收敛了笑意。 她自幼便喜欢鹅黄,如春日里的迎春,显得生机勃勃,入宫后,见季珣的衣边也常着明黄,就在心底暗暗把它当成两人不为人知的默契。 渐渐地,便成了选衣时的习惯。 纵然后来和亲北燕,也不曾更改。 可她如今要亲手斩断她与季珣的牵扯,能改的,便都改了罢。 换衣裳的时候,拂云对着她拍马:“公主其实穿红色也好看!从前奴婢只觉得二公主骄纵跋扈,才喜欢张扬华贵之色,如今看公主穿,倒不这么觉得了,只觉得明媚可人!” “这话在清凉殿说说就得了,二姐姐是陛下亲生,我终究比不得,当心给自己揽祸。”她蹙了蹙眉,小心交待。 “奴婢当然知道啦!不过,奴婢曾听宫人们八卦,二公主喜欢穿这些艳色,是因她属意贺公子。贺公子喜欢春日里花团锦簇,曾在诗会里以海棠为题,夺过头筹呢!” “贺公子?可是贺九安?” “正是呢!” 持盈若有所思。 她昨日穿的也是粉红。 没想到误打误撞,倒碰上了贺九安的喜好。 她忽地想起昨日里见他已近黄昏,正是宫门落钥之时,便问拂云道:“对了,贺公子昨日是不是没回府上,宿在太子殿下处?” 拂云想了想,道:“似乎是。” “这样,你去给我准备些木瓜来。” “公主要亲自做什么吗?”拂云疑惑道。 “嗯,做道小食。”她笃信地点点头。 * 持盈提着食盒,走在通往东宫的宫道上。 心下思忖,若是昨夜贺九安看了那句诗,今日再加上这道爊木瓜,也该彻底明白她的意思。 只是,她往东宫去,免不了要碰上那人。 届时这爊木瓜,是分他,还是不分? 罢了,她不是小气之人。 若是不分季珣,待他格外疏离,反倒容易被他看出破绽。届时,他若知道她已窥见未来,保不准把她当妖孽。 反正他一贯讨厌她,以此为借口,把她驱逐出宫也说不定。 持盈深吸一口春日清晨的露水气,加快了步伐。 季珣与贺九安刚下早朝,一同回了书房,便听宫人通传持盈求见。 季珣想起昨夜那封信,轻轻捏了捏指腹。 “让她进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却没见往日里熟悉的那抹鹅黄,只见她穿着九安喜欢的绛红衣裙,提着食盒,小心放在了案上,朝他一福身,显得有些拘谨。 “皇兄安好。” 转身时,又如释重负般冲贺九安一笑,雀跃道:“九安哥哥好!” 季珣闭了闭目,转头看向雕花食盒。 “里面是何物?” “哦!” 她应了一声,忙去打开,只见其间是两碟爊木瓜。 “昨夜误了九安哥哥出宫时辰,持盈特做了些点心,以赔不是。” 季珣是看了持盈的信的,眸光落在爊木瓜外层均匀油亮的糖衣上时,当即想起了诗经里的另一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好,好得很。 她如今便如此急不可耐,想求贺九安一个确切答复吗? 可季珣不知道的是,贺九安早已把这句落在了那纸信笺上。 贺九安凝着面前的爊木瓜,眉目间浮现一缕意外的惊喜之色,而后轻轻笑了起来。 持盈默默打量他,发觉他笑起来的模样并不比季珣逊色,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自成一派少年意气,不似季珣的刺骨凉薄。 他自大袖中拿出昨日信笺,递还给持盈。 “公主,臣恰巧附了句诗,还望过目。” “等等。” 持盈正要接过,一道清冽嗓音却打断了她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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