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殿下,温大人弄了本伪造道通关文牒。” “回殿下,温大人赠了贺大人一只包裹,神情提防,似是怕人察觉。” “回殿下,公主近日特别喜欢呆在清凉殿中的长乐池中,一去便是几个时辰。” “回殿下,公主将小舟匿在了涵虚池的荷花丛中,每日划上一时辰取乐。” …… 季珣本以为日子会这般平静地过下去,直到她的大婚之日。 没想到他在影卫每日带回的只言片语中,隐隐窥见了一个秘密。 一个被心爱之人和好友瞒着的惊天秘密。 她想逃。 逃离他,逃离宸宫,逃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握笔的修长指节隐隐发白,落在奏疏上的一撇抖出细微的墨丝。 这是他第二次感受到这种不可言说的恐慌。 上一次,还是他在宸宫之中,听见她薨逝之时。 那日,她说要他离她远些,他都没有这般难受过。 不是割心剜肉的彻骨之痛,而是一瞬间失了五感,坠入一片虚无,此后,喜怒哀乐皆与他无关,只能数着日子,静候着自己的死期。 他不能这样。 他不要这样! 他这才知道,那日心中想的“不见也罢”,只是因为他笃定自己不会与她再也不见。 而如今,她却当真要走了。 瞒着任何人,找遍了看似合理的借口,只为了与他彻底作别。 不行! 他决不允许! 只有他才能护着她! 她怎么能离开他? 他将手中的狼毫“啪”地丢在案上。 “殿下……”跪在地上的暗卫有些惶恐。 他微微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音色淡淡,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知道了。去告诉宋大人,宣贺丞相入宫,孤有要事寻他。” * 七日之约已至,亥时,夜阑人静,各宫皆已睡下。 持盈轻装简行,蹑手蹑脚地出了清凉殿,一路躲避着巡视的禁卫军,来到早已掩藏好的小舟旁。 月色下,池中泛起的水汽似化成了袅袅的雾,渐渐弥漫至不远处的密林中,溟溟蒙蒙,令人看不真切。 季珣带人站在林子里,远远望着月下倩影,面色沉静,只有眸光起了丝波澜。 “殿下,是否要将公主拦下?”宋池小心试探。 “不必。”他声音放得极轻,“涵虚池衔接宫墙处的守卫如何?” “贺大人取了皇后娘娘放在贺丞相处的调令,将今夜值守的禁卫军支开饮茶了。” “呵,他为了她,倒是什么都敢做。” 当年陛下身为先帝五子,非嫡非长,却颇具野心。 曾许日后调令半城禁军之权,求娶贺氏嫡女,允她皇后之位,日后诞下麟儿,便封为太子。 贺府本就有式微之迹象,如此,便是把半个宫城的防控交于其手,属实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不敢轻易将其除去的筹码,便许嫁嫡女,封为皇后。 皇后一切以长兄为重,便将调令赠了贺丞相。 那日,季珣宣贺丞相入宫,便是命其将这道调令放置于府中贺九安能寻到,却又不轻易寻到之处,好让他起了心念。 毕竟要想支开禁卫军,有了调令,可比旁的办法容易许多。 宋池见季持盈自枯荷遮掩下缓慢行船,殿下却依旧不动如山,不由心急。 “殿下当真要放公主出走吗?” 他是他的近卫,自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有些事情他从来不说,却不代表他从来不知。 季珣只闭了目,不言只字片语。 宫墙外头,正立着静候持盈的贺九安。 宫城之中尚有余灯,可外面却是漆黑一片,和着阵阵水汽,他不禁觉得生出了许多凉意。 他搓了搓手,怀中抱着为她准备的包裹,心中隐隐有些期盼。 若是她真的自在逍遥天地间,再待他几年……几年后,他使命尽了,便能去寻她,而后陪着她,一起坐看云起云舒。 他静静听着墙内的动静。 船桨拨水之音越来越大,他手心不禁渗出了些汗,只待她跳下水,游出来,好为她披上遮寒的锦衾。 可他先等来的,不是扑通的跳水之音,而是身后的一束火光。 他诧异回望。 微弱的火光离他越来越近,照着他一贯清隽温和的眉眼。 而那双眸中,如今却满是不可置信。 它倒映出娘亲反捆着双手,被在那持火把之人一把扯过的落魄之态。 “大伯父!”贺隨的眼睛瞬时瞪大,“你放了我母亲!” 他母亲是贵女出身,本就体弱,常年缠绵病榻,如今却似一个将被发卖的奴仆。 谁料她眸中含泪,对他道:“隨儿!是娘自愿来的!你做下这样的事,娘实在愧对贺家列祖列宗!” “你不要叫我伯父。你行今日之事时,可否想过日后因果?” 贺丞相铁青着一张脸。 他只懵了一瞬,便理清了因由,凄然一笑,双目登时红了。 “是您故意纵我取走调令?” 贺丞相不言,权当默认。 下一瞬,他的母亲倏然跪在草地上。 “隨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他怔在原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快步向前,去搀他那瘦弱的娘亲,“您起来……” 他往贺丞相身后看去,并未瞧见他那性子懦弱的父亲。 可他的母亲宛如被钉在原地,仰起脸来,柔声开口:“隨儿,娘求你,向你大伯父认错,向殿下认错,好不好?你若执意带走长宁公主,娘只能以身投湖,以平你今日犯下的条条死罪了!” 这话好似极细的绣针,自他的心脏骤然穿过,带出一条血珠,颤颤巍巍地滴进五脏六腑。 “母亲……”他抬起眼,“你们不是素来反对孩儿娶她吗?孩儿助她离宫,本就遂了你们之愿,不是吗?” 贺丞相往前迈出一步,斥道:“荒唐!你娶与不娶,那是长辈之间的事,岂容你自作主张!九安,你猜我为何会在此处?今日你若执意放她,便是置贺家全族于不顾,你母亲不过是先一步去罢了,你以为陛下追究起来,谁能逃得脱!” “……是娘娘?还是殿下?” 春寒砭骨,他只觉得极冷。 他面前明明仅有伯父与母亲两人,却好似有贺氏千百人立于面前,斥责他不顾养育之恩,不知反哺之情。 他孤零零地立在池边,身后一墙之隔,一无所知的少女正殷切期盼着即将拥有的自由;而他的面前,却是一条条血脉相承的至亲性命。 “速速随我入宫,请公主折返!” 贺丞相下了最后通牒。
第29章 怎惊春色(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九安仰头看着那轮孤月, 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只是声音里含着了然与悲切。 “宫门早已落钥,是谁允其夜开?”他的声音有些凄凉, 朝宫墙处拱了拱手, “设局者高明, 臣……甘拜下风。” 要如何彻底抹杀一个人的希望? 自然是在她深陷黑暗,孤独无助之时,赠她一隅微光, 待她小心试探、即将触碰到那束光明那刻,再倏然将它熄灭—— 还有什么是比深信不疑之人的背叛, 更令人绝望的呢? 当然, 这也会抹杀掉她待他的全部信任, 亦抹杀掉他余生的全部期盼。 那么, 他的余生……应当何以为盼? 可真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杀戮。 母亲见他哀极,亦落泪下来, 抽噎唤道:“隨儿?” 他并不应, 只孤身一人带着那满满当当的包裹往前走去。 走至池畔,将那包裹骤然投入河中, 掀起一层白浪。 浪花落尽, 他没有回头, 只孤身往宫门处行去。 与此同时的一墙之隔,季持盈依约跳下水来。 沾染了一身晚霜的季珣凝着泛起层层波澜的池面,终于轻启薄唇, 拂袖而往。 “救她上来。” 持盈在池水中缓缓下潜。 她入了水才知道, 池水远不如平日在上头看着时清澈, 也不似她在温泉池中练习水性时温暖。 虽已暮春,可刺骨浑浊的冰水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包裹着她,令她有些难捱。 她尽力睁着眼睛,好看清宫墙未遮掩之处漏进来的月光,再朝那片微光游去。 下一瞬,凫水的小腿却一僵。 似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她的姿势一乱,冷水登时钻入口鼻,挤走了她口中本就所剩无几的空气,只换成一连串气泡朝湖面窜去。 她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些什么,却只见柔软的水自她的指尖流走,脑中一片混乱,嗓子似被刀割般得疼。 意识模糊的那刻,她想,上天总是不眷顾她。 如此,还是逃不掉吗? 罢了,她累了,睡过去也好。 只是……自己若死在池中,可千万别拖累了贺九安啊。 两名暗卫见她登时泄了气,软软地往池底沉,也不敢再顾及什么礼数,丢掉手中缚着她小腿的绳子,架着她的臂弯往岸上游。 冒出水面的刹那,劫后余生的后怕携着些许理智一起归位,她拼命呼吸着汹涌而来的空气,嗓子难受的紧,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暗卫将她带上岸,赶忙松开了触碰她的手。 季珣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却没发作,只冷然道:“都背过身去。” 他居高临下凝着侧坐在草丛中的少女。 她衣衫尽湿,紧紧包裹出身体的曼妙曲线,胸口剧烈起伏着,瑟缩成一团,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他解下披风,围住她的身子,眸光只紧紧锁在系带上,亲手打了个十字结。 “皇兄,怎么……是你?”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下意识回望四周,却发现站了数名黑衣劲装的暗卫与禁军。 她忽然觉得体内钻入一股砭骨的刺寒。 她抬眸望去,只见墨色冷瞳氤氲着沉沉怒气,回答她的却是一片死寂。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怎么知道她下了水? 他为什么会派人救她?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中喧嚣着,可在瞥见那袭缓缓而来的青衫时,太阳穴猛地一刺,头痛欲裂。 贺九安迎上她不可置信的目光,见她在岸边瑟瑟发抖,本就寒凉的月光落在她身上,更显脸色苍白,唇红尽失。 “你来了。”季珣淡淡开口。 他与他擦肩而过,并没如往日般循礼请安,而是走到她身前,躬身行了个大礼。 “臣,恭请公主回宫。” “你们……咳咳,好啊!” 她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连,逐渐升腾起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接着化为讥讽嘲弄,最后悉数归为空洞,仿佛全身血液被尽数抽干,登时失了全部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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