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哪个贵族公子不是三妻四妾? 纵然陛下对娘娘情深意重,可娘娘暂寻不得,有旁的女子一排相思,也未尝不可。 “不必。” 可陛下并未犹疑,果断回绝了他的提议。 宋池并不是笨人,稍稍思量,便明白期间的关窍,知晓那客栈的店小二定是见过娘娘,才会将他们引到这儿来。 “那公子,是否要我去审那店小二,好得出她们的下落?” 季珣眉心微蹙,轻轻眨了几下眼睛,似乎有些难以决断。 可他并未思虑太久,仍给出了他同样的答案。 “……不必。” “为何?” 宋池有些不明白。 一路走来,他都看在眼中。 陛下白日一边赶路,一边操劳,寻人更是亲力亲为,可每每夜里,却总是难以安枕。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娘娘的线索,怎么就不找了呢? 季珣只微微笑了一下,转身踏入了身后的阳光里。 这日天朗气清,碎金落在碧湖之中,尽显波光粼粼,他宛如踏波而去,走得颇为果决。 他执意出来寻她,本就是担忧她一人无法适应俗世。 可一路看她收买人心,设计躲他,想拖延他的时间时,便知道他的忧虑属实多此一举。 她不在余杭,却故意伪造成她留在此处的假象,好彻底地甩开他。 正如她那时甩开他的暗探一样。 既如此,她引他们南下,大抵也是一个障眼法。 她真正想去的地方,并不是这里。 她或许已经有了独立于世的本领。 踏上马车的时候,他心中已有了决断,只轻轻对宋池道:“你说得对,朕身上还背负着万千子民,回宫去罢。” 宋池有些讶异:“陛下,您,您说什么?” “回宫去吧。” 他平静重复道,而后摊开了小几上的一封新折子。 若她当真厌恶宫中的日子,那么便由他日后处理好这些琐事,再去找到她,陪着她游遍万水千山。 宋池始终伴着他,可回京的路上,陛下竟当真不曾提起再寻娘娘一事。 直至到了京城,路过鲁伯的那处乌黑大门,他似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去问一问,她可曾来此处寻过谁?” 他竟隐隐盼着她来寻过王时。 起码如此,也可以证明另一个自己存在于她的心里。 宋池应声而去,良久折返,面带难色地冲他摇了摇头。 “不曾。” “知道了。”他垂下眼帘,遮住眼底些微期盼,“走罢。” 此后的日子,他看似平淡地接受了她离开他的事实,终日乾乾,夕惕若厉。亲封持盈留下的那个孩子为太子,入主东宫,又命贺九安为太子师,自稚子时便开始好生教养。 身为君父,他无政务时,便常伴着这孩子。 只是无人知晓,在深夜里,他常常会回到那隅阙台。 他从不许旁人擅改其间布置,内室的装潢仍是她寝殿的模样。 他看见小几,便想起她曾经在这儿尝着果子,唇角粘着酥皮的碎渣。 他看见书案,便想起将她抱坐在其上时,她眼中的惊慌与羞涩。 他看见床榻,便想起他与她相拥而眠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身处无人的殿宇,他径直走至床沿,轻抚着柔软的锦缎,而被面上是翩然若飞的蝴蝶织金。 他的眼睫似蝶翼般微微翕动几下,眼尾便染上了些许绯红,唇角噙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修长的手指仿佛抚上了爱人的脸颊。 他轻喃出声,嗓音有些低哑:“阿盈,朕回来了。” 无人回应。 指节之下,只是微凉的空气。 他枯坐到一旁的烛火燃尽,才拥着被子浅浅睡去,第二日醒来时,却又是一副平淡无波的神情。 日复一日,他将朝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纵然太后几番催促,却也再无选秀与纳妃,只带着小太子度日。 他为他取名季彧。 彧,文采繁盛也。 可彧,亦同音“遇”。 他始终期盼着与她再次相遇。
第69章 柳暗花明(三) 一晃三年, 又是仲夏时节。 北境的暑热同京城不同,已有一个多月不曾下雨,连吹来的暖风都带着一股躁意。 不过持盈反倒更适应这样干热的夏天。 不似在南方时, 多雨闷汗, 连空气都弥漫着湿漉漉的颓靡。 用过午饭, 她如今正躺在亭中的摇椅上,这亭四面环水透风,是府上最清凉的所在。 她面上盖着丝绢, 轻晃着摇椅纳凉,却被一双手倏地掀开覆着的丝绢。 来人眼眸清澈, 喜悦之情藏都藏不住, 正是与她一同离宫的拂云。 “阿姐, 阿姐!果真如你所料, 方才咱们的人回来报,二公主同周辞大闹一场, 回头便去收拾了包袱, 气冲冲地离家出走了呢!” 她挑了挑眉,一个骨碌坐了起来。 “可有派人跟着她, 将她请到咱们这儿来?” “有是有……”拂云挠了挠头, 流露出些懊恼, “可她一听你在外的名号,却又不敢来了,你又不让他们把真名儿告诉她……” 她听罢, 又躺了回去, 双臂撑着头道:“无事, 不来就不来呗,再闹上这么几次, 她总会来的。毕竟她一人孤身在外,异国他乡,众人看得皆是周辞的脸色,又有谁会在意她的感受?只要不死在这儿,这消息啊,是传不回宸国的。季珣他自也不会知道她在这儿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提起季珣的名字,她忽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自她离宫,先是一路南下,隐匿踪迹,游山玩水。 直至余杭,又故意留下了生活在此的痕迹。 而后带着拂云连夜出了城,再特地绕赣州、湘州,继而一路北上,来了这与北燕接壤的秦地小镇,凭借一纸图稿,得了掌柜尚隐的赏识,才入了这兵器铺子。 她与拂云本就是外乡人,又是两名女子,屡遭白眼,所幸有掌柜撑腰,她又有真本事,这才站稳脚跟。 而后又凭借巧思与努力,成了这尚家行当的合伙人。 尚隐命她负责北燕分号,她无所牵挂,自然一口应下,于是就带着拂云,来了这燕宸边界的镇子,购置了一处小宅院。 此间虽不如宸宫气派威严,一柱香的时间便能逛完,却有山有水,不失雅致。 她与尚隐的行当越做越大,尚隐便派了她不少私用的人手,除了留在行当中的,她悉数派去了北燕的上京。 拂云曾问过她为何要如此做,她只道:“趁手的兵器,不过是打开交易大门的敲门砖,而京中贵人的消息,才是咱们稳赚不赔的保障。” 拂云最开始的时候,还担忧公主一个人定吃不消在外受苦的日子。 可她跟着她,见她的神情一天天变得从容,笑容也比从前多了起来,仿若重新焕发了生机,比之从前的娇俏柔软,更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知世故而不世故,更出落得别有一番韵味。 她亦知道,公主面上虽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是每每听尚隐谈起京都之事,心中仍是会掀起一丝波澜。 譬如她听见陛下立小殿下为太子一事,又譬如她听见二公主当真和亲北燕一事。 唯有一事,她的眼底没有一丝变化。 便是彼时尚隐同她道,京中传来太子生母薨逝,陛下又数年未曾纳过一人入宫,感慨他定是爱极了那个女子时,她淡淡应了一声,“哦。” 应隐再欲追问,她只道:“你是行当掌柜,还是村口树下无事做的闲人?” 应隐这才讪讪噤了声。 持盈仍躺在椅上,忽闻一阵轻风。 这风不同于先前的燥热,反倒带了一丝湿润的凉,她扯下丝绢,抬头望去,见不知何时,乌云渐渐蔽了日头,天边泛起一片一片鱼鳞般的云来。 “糟了,看这天要下雨。”她猛地坐起来,风风火火地便往屋里走,不多时,拿来两把油纸伞,同拂云道,“今儿是收各个铺面账册的最后期限,你同我一起,最好在暴雨前赶回来。” 拂云知晓她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劝也未必有用,只点了点头道:“好。” 两人匆匆出了门,去各家铺子盘账,刚揣了两三间的账册,正赶往下一间的路上,却见天几乎全阴了下来。 “撑伞。” 她把包着油纸的账册往怀里搂了搂,而后镇定自若地撑了伞。 北方就是如此,不似江南烟雨缠绵,雨来势汹汹,也去得匆匆,她只消护好这几册账本,走到下间铺子避雨即可。 下一瞬,大雨便似天河决堤一般泼了下来,却偏生夹杂着狂风。 她一手护着账册,一手撑伞,虽已往檐下挨着走,却奈何不了这风将她的伞面从里往外掀了过去。 “哎呀!” 她被那阵风往后猛地一带,一时手忙脚乱地去翻回伞面,疏忽了怀中的油纸包,只听“啪”地一声,便落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伞骨亦脆生生地一响,自中间断成了两节。 她干脆将手中的伞随手一丢,蹲下身子去捡那油纸包,可只一刹那,她浑身已被大雨淋了个透彻。 拂云在上头一手拽着伞面,一手为她撑伞,等着她小心拂去油纸包上的水。 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淋在雨中,一时冻得有些瑟瑟。 那把油纸伞顺着风向,跌跌撞撞地挪至两位刚回客栈的男子脚边。 一袭墨色衣袍的男子本无意留心一把残伞,只轻瞥了一眼。 可只一眼,神色却是一怔。 伞面上是含着雨露的迎春。 他下意识往伞飘来的方向去看,却见一女子浑身尽湿,蹲在雨中,身旁撑伞的姑娘亦是狼狈。 他不由分说地夺了身旁宋池的伞,道:“从现在开始,你别再出现在这镇子上。” 而后便孤身一人,匆匆奔入了雨中。 风雨斜斜,一把伞根本无法遮挡,她用衣袖将那油纸包堪堪擦干,却又落了许多雨丝。 她将账册再次护在怀中,站起身来,却忽地感觉身上的落雨小了许多。 但因蹲了许久,眼前有些发黑,身形随之一晃。 她惊叫道:“拂云,你快扶一扶我!” 她本以为会靠在小姑娘的身上,谁料却被一只有力大手扶住了臂膀。 她知晓这绝非是女子该有的力气,将将站稳,便自觉带着拂云往后退了几步,眼中闯入一袭只染墨色,不曾织金绣银的衣角。 纵使隔着泼天大雨,她还是一瞬想起了一人。 那个不利于行,坐于轮椅之上,悉心教导她雕出百块木雕之人。 那个与她明明初识,却借木板一事,提醒她是被人所害之人。 那个与她毫无瓜葛,却履救她于危难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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