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开姒洛,姒云揣起那只热气腾腾的烧鸡,绕后门往芦苇荡方向走去。 漫天芦花如荡,子山若无所闻,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好似只等她到来。 临到近前,姒云才发现,少年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紧攥成拳,似乎欲言又止。 “子山?”姒云眼里浮出不解,连忙道,“怎么了?可有哪里不适?” “夫……” 少年刚要开口,只听窸窸窣窣一阵响,几只栖息在芦苇荡里的大雁忽地振翅而起。 漫天芦花飞雪,一道道熟悉的身影走出芦苇荡,围拢在子山身旁。 所不同是,他们的神情再不似初见时那般懵懂无知,满眼信任,而是面沉似水,怒火熊熊,一记记眼刀投落她身上,仿若一场无声的审判。 姒云心一沉,正要开口说话,又见子山后头走出一人。身材魁梧,五官凌厉,正是彼时步步紧跟在子方身后的子照。 “兄弟们,”不等姒云开口,子照目光一凛,挥起右臂的同时,沉声道,“上!” “啪!” 不知谁人先动的手,只见一坨淤泥飞入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而后“吧唧”一声,落在姒云雪白的外衣上,刺目如同一道经年难愈的疮疤。 “子照,你听我……” “号角”已经吹响,谁人有闲心听她解释? 很快,一坨又一坨淤泥飞入空中,砸中她袖口、衣摆、胸前…… “啪!”“啪!”“……” 此起彼伏,如同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又一道淤泥砸中心口,姒云愣愣抬眸。 漫天芦花如飞雪,纷纷扬扬,浩浩荡荡,遮天盖地,少年们的面容氤氲得模糊不清。 她胸口发闷,正有些喘不上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喝。 “夫人!” 凉棚下的众人终于发现异常,忙不迭地放下勺箸碗碟,来不及擦干净手上的油污,争先恐后,气势汹汹而来。 “哪个小王八羔子扔的,给老子站出来!” 没到近前,老禾老任为首的一众庶人撸起袖子,中气十足道:“小王八羔子,不识好人心,夫人给你们拿吃的,你们就这样报答她?” 眼见众人汇集在身前,宛若一堵敦实的人墙把她护在身后,而不远处的少年们面露惶恐,如鹌鹑般挤缩进芦苇荡,姒云陡然回神,连忙道:“老禾!老任!快让开,都是误会!” 殷商的“子”姓少年们,不知是别人撺掇还是天性使然,本就对周人恨之入骨。若是因她而更生嫌隙,来日九泉之下复相见,她要如何跟子方解释? “误会?”“误会?!” 不仅庄上众人,连子照几人都瞠目结舌,不知她此话何意。 姒云绕过庄上众人,走到双方中间,颔首道:“切莫误会!他们是卫国人氏,习俗与我大周略有不同,泼水是为祈福,泼泥是为庆收。同你们的鱼肉米面一样,他们也是为欢迎我,才会以‘泥礼’相待。” 怕几人不信,她上前一步,朝最前头几人嫣然一笑,神色坦然道:“老禾,小布,没被泼到泥,可别羡慕。” “当真?”老禾蹙起眉头,又一脸怀疑地看向子照。 几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咬牙,颔首道:“真的!正是为庆丰收!” “如此,”老禾几人亦面面相觑,又忍不住咕哝,“再如何也不该扔夫人……” 待众人三三两两散去,姒洛迎上前,狠狠瞪了少年们一眼,又搀住姒云,一脸担忧道:“夫人,庄上没有替换的外衣,怕是要到围场……” 万里秋阳如故,姒云伫立田间高地,耳闻秋风簌簌,眼望黍外金黍山外山,许久没有出声。 “即刻启程,去猎场。”
第51章 南麓秋狝 南麓秋狝乃大周盛事。 往年此时,文武百官、王亲贵族,凡家中无白事者皆会随圣驾南行,今岁亦然。只大宰皇父“身体抱恙”,派了二公子皇父平——与许姜结亲之人——代为前往。 南麓围场深、广数十里,外围有栅栏相隔,以防外人误入。 除却安营扎寨之地,南麓围场林深草茂,遮天蔽日,林中时有野兽出没。为免意外,去岁伊始,周王令虎贲一同南下,于秋狝其间日夜巡逻。 是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围猎在即,各家牧人纷纷将马主子牵出马厩,来到营地近旁的浅滩边。一为让马儿们吃草饮水,二也存了些许比较的心思——且让尔等看看,自家马主子是何等膘肥体壮,皮毛顺滑。 浅滩上方是片平整而开阔的缓坡,王帐和朝臣营帐便驻扎在秋草离离的缓坡之上。 金乌西落时,朝臣百官正陪同周王围坐在王帐前,或举杯遥祝,或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许姜不喜饮酒作乐,敬过周王后,抬眼见自家牧人也将马牵了出来,连忙告辞众臣,急奔浅滩而去。 暮色熙熙,新月初升。 晚风里若有车轱辘声远远传来。看清辇车模样,许姜眼睛一亮,忙不迭扔下毛刷,撸下衣袂,急奔围场入口方向而去。 “夫人!” 一声清亮的呼喊声惊破暮色,林中群鸟惊而四起,叽叽喳喳。 因着此番动静,帐前推杯换盏的众人默契停杯歇盏,回望向辇车到来的方向。 “慢些,别摔了!”听出许姜的声音,姒云掀开车帘,笑道,“到几时了?” “昨儿个就到了,一群大老爷们成日只知饮酒吃肉,真真无趣。” 等不及辇车停稳,许姜摆摆手示意车夫让位,而后左手掀起帘幔,右手掌心向上,作势扶她下车。 看清姒云身上的斑驳与泥印,许姜瞳仁一缩,脸色大变。 “夫人,怎么回事?!” 朝臣初时只敢有意无意偷瞟褒夫人所在,听她惊喝出声,立时顾不得掩饰,伸长了脖颈,“望眼欲穿”。 漫天暮色斜照,正将褒夫人身上的狼狈与泥泞照了个一清二楚。 几名胆大的朝臣面面相觑,忍不住嘀咕褒夫人的恃宠而骄。王驾在前,怎敢如此失宜放肆? 话音未落,只听“哐啷”一声响,沉默寡言了一整日的周王倏地站起身,不等整理形容,脚底生风,疾步而去。 嬴子叔两人目光交汇,连忙跟上。 “云儿!” 行至跟前,周王长吁一口气,看向姒云时,神情已恢复成平日的清冷。只在追问姒洛时,语气里一不小心泄出几分遮掩不住的焦躁。 “庄上时摔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回大王的话……” “阿洛!” 姒洛眼里怒意未消,正要回禀那几名少年之事,姒云若无其事瞟她一眼,淡淡打断了她没出口的话。 周王目光一沉。 姒云抬眸瞟他一眼,轻拍了拍许姜的手,示意她安心,而后才上前一步,敛袂朝周王道:“云儿见过大王。” 秋风簌簌,暮云低垂。 周王垂目望着眼前克己有礼、恭敬又生疏的褒夫人,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许久没有出声。 “褒夫人,”嬴子叔看他一眼,近前道,“夫人是从庄上过来?莫不是庄上的庶人们?” “并非他们。” 姒洛脱口而出,又怕惹姒云不快,觑她一眼,连忙又躬身后退。 一旁的召子季想起什么,插嘴道:“不是庶人,莫不是那几个少年?” 周王神色微变。 嬴子叔狠狠瞪他一眼,恨不能堵住他的嘴。 姒云目光微顿,抬眸扫过神情各异的主仆三人,若无其事道:“子季来过庄上?” “属下,”后知后觉自己的失言,召子季瞠目结舌,一张脸涨得通红。 姒云视若无睹,又道:“若是不曾来过庄上,何以知晓庄上有几名来路不明的少年?” 召子季涨得脸红脖子粗,眨巴着双眼,看向周王。 周王轻揉眉心,端望她许久,错开目光,沉声道:“随朕回营帐,先把衣服换了,再议其他。” “诺。” 依照礼制,即便贵为夫人,随驾同行时也当另居别处,不得与大王同帐。 不知是震慑于周王冷若冰霜的神色,还是偏怜于褒夫人满身泥泞,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围坐在帐前的朝臣,最迂腐之辈竟也没有开口阻拦或置喙。 “诸位!” 嬴子叔两人站定在帐帘前,朝众人拱手道:“天时不早,明日还要早起围猎,诸位不如早些回帐歇息?” 众臣面面相觑,纷纷起身,四散而去。 一帘之隔烛火轻摇曳。 周王接过宫婢递来的襢衣,一一挂在屏风上,人却伫立原地不动。 姒云敛目站在穿衣镜前,见他并无避嫌之意,思量片刻,忽地背过身,旁若无人褪下外衣——周王依旧不动——又若无其事褪下中衣,提起屏风上的襢衣。 内里心跳如擂鼓,她似乎也有些分不清,今日之举几分是为试探,几分是的的确确的坦然和不以为意。 里间烛火昏晦,炉上青烟正袅袅,鼻下掠过她熟悉的冷松香。缱绻随同衣上冷香不知不觉漫溢开来。 咫尺之地,周王的眉心紧拧成川字,落在她背上的目光极尽错杂与幽微,右手抬起又落下,欲言又止。 ——皆被她经由穿衣镜悉数纳入眼中。 “大王?” “是岁天寒,”姒云刚要说话,对方正巧同时开口,“云儿宫里可还缺什么?朕让他们猎两只白狐回来?或者虎皮?” 姒云黛眉微挑,略一思忖,摇摇头道:“说起来,确有一事,云儿想求大王恩允。” “但说无妨。” 姒云抬眸看向门帘方向。 受现代影视剧影响,迈入南麓的刹那,姒云便想起经年之后闻名海外的木兰围场,想起某部电视剧最经典的画面之一——朝气蓬勃的主角团策马扬鞭,齐唱“让我们红尘作伴”之景。 现世时太过忙碌,不曾寻得机会去马场,而今得此机缘,如何能错过? “大王,若是方便,可否让人教云儿骑马?” “……当真如此想离去?”周王神色微变。 “什么?”姒云眨眨眼,有些不解其意,“大王不愿?” 倏忽而起的风拂过营帐,潜入门缝,桌上烛火依依摇曳,映入他不为人知的瞳仁深处,照出不安,踟蹰和手足无措。 姒云愈发不解,迟疑片刻,敛袂道:“天时不早,云儿先行告退。” “云儿!” 她朝门边退身两步,正要转身,忽听脚步声响起。没来得及起身,云松香铺天盖地而来。 不同于初见时的戏谑,洛邑时的试探,她被“禁锢”在周王怀中,严丝合缝,仿似别离之悲。 别离? 姒云挑眉,似乎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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