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碧水映入眼帘,不等对方应答,姒云提敛起衣袂,大步往莲池方向走去。 “这是?” 远看接天莲叶无穷碧,临到近前,姒云却被一道三尺高的土墙挡住了去路。 她转身看向嬴子叔,“莫不是这莲池有什么讲究?” “细算起来,大王已有好几年没来过这儿。” 嬴子叔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道半人高的土墙,忽地发出没头没尾的感慨。 姒云不明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墙和周王有关?” 沉吟良久,嬴子叔徐徐开口:“大王并非自小寡言,宫里的老人说,他幼时很活泼,时常趁宫婢不备,偷溜出宫。这墙……” 似沉湎旧事不能自拔,嬴子叔的目光倏忽悠远。 “属下若是没记错,是大王十岁时,莲池里开了株难得一见的并蒂莲。大王欢喜,不等侍卫来帮忙便自己下了水,谁知一不小心掉进了池中。后来,人虽被途经的侍卫救了上来,却受了惊吓,高烧半月不退,整日里胡言乱语,说什么池中有鬼。” “先王闻之大怒,不等他醒来就问责了大王身边一众人等,连带初时修建莲花池的匠人也被连坐。自那之后,这堵墙便被垒起,没有先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莲花池。” “也是为那件事,属下、子季,还有另外两位兄长被召公选中,一同送进宫中。属下记得,入宫那日,先王亲自召见我们,交代说,无论何时、何地,面见何人,都不可让大王独自一人……” 以爱护之名,行桎梏之实。 亭亭莲叶经年如是,习习荷风拂面,姒云驻足远眺,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如今宣王已去,桎梏不再,他早该自由。 登基之后恣睢无忌,莫非是为弥补求而不得的少年时? “去岁三川竭,岐山崩,我听闻,镐京城已经数月不曾落雨?” 眼角余光里映入几道凌乱却清晰的脚印,姒云目光一顿。 “夫人的意思是?”嬴子叔眨眨眼,似不解她为何突然旧事重提。 姒云伸手示意她看向土墙里侧,不解道:“数月不曾落雨,那些脚印怎会如此清晰?就像……” 像是有人从湖里游了一圈,浑身湿漉,才会在岸边留下如此分明的脚印。 姒云仰起头,正见身侧人搭在佩刀柄的手五指陡然握紧,眼里若有冷寒一闪而过。 春光过处,碧波无风起波澜。 她心跳错漏,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些不成章法的脚印,莫不是王宫里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和忌讳? 只一眨眼,嬴子叔的神情已恢复如常,彼时雪雨霏霏的凛然仿似她凝望池面太久,兀自生出的错觉。 “夫人不忆前尘,”他搭在刀柄上的五指微微松开,眸光垂敛,徐徐道,“莲花池底下与沣水相通,自落成至今,女御赵氏、齐氏,女官召氏、晋氏……多少人妄图从此处逃出生天,却无一例外,悉数成了水下亡魂。” 嬴子叔举目眺望,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愈发意味不明:“若非她们,这久无人打理的莲池何以落成今日之景?” 滟滟碧波万里,葬香魂无数。
第6章 是夜子时,春月西落。褒宫里外杳然无声,只有庭间青梧不知疲倦,依旧随风轻舞。 月影婆娑的里间,新晋的褒夫人无声下地,提起一早备下的行囊,步履匆匆往莲花池方向赶去。 一池春水如碧,越看越像她作别“褒姒”,重生成姒云之门。 莲花池前,姒云用力一扔,包袱在矮墙上空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嘭!”土墙另侧扬起浮尘,林间春叶纷落,两只不眠鸟振翅而起。 姒云脸上笑容不变,攀过矮墙,撩起衣摆,走进莲花池——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直到池水漫过腰间,心头忽地浮起没来由的不安,她停下脚步,凝眉思索片刻,暗道:“系统?” 「任务者,夜安。」 “你与我神识绑定,我在想什么,你自始至终一清二楚。” 「的确。」 “……我要逃离周王宫,你不阻止?” 春月拂照春湖水,满池娉婷摇曳,恣意且从容。 「系统不能随意干涉任务者的决定。主人给我们内设的任务是收集数据,而非处理或者预判数据。因为没有历史参照,我们无从得知历史上的褒姒是否曾经尝试过逃出周王宫。」 一缕细风拂过,半身湿漉的姒云忽地浑身一颤。 “言下之意,无论我作出什么决定,都有可能是通往已知结果路上的一环?” 「存在这种可能性。」 可能? 姒云敛眉不语。 月下水色潋滟,游鱼来又去,摇头摆尾,如在静候归人。 或者,换个角度想,只要不是100%,她就还有可能摆脱属于褒姒的命途。 收拾好纷乱思绪,姒云不再犹豫,提起包袱,小心潜进莲池。 莲池并不太深,加之是夜月色清朗,水里的游鱼和枝枝蔓蔓皆清晰可见。 现世里的她酷爱潜水,小小莲池不在话下。只片刻,她便游到了莲池边,嬴子叔口中那道青苔攀附的旧宫墙旁。 水下三尺……她一手拽住包袱,一手撑住砖墙,一点点往下潜。 俄顷,一道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只是这洞口……姒云蹙起眉头,游到近前,以手丈量。 满打满算不到四掌宽,难怪只有侍婢试图从此处逃脱,若是男子,怕是心有余而条件不被允许。 岸边依稀若有窸窣声传来,她没心思细看,双手撑住洞口,半个身子探进洞中。 嗯? 余光里掠过一抹光亮,她定睛一看,左手下方凹凸不平的石壁里,不知怎地嵌进了一粒碧色琉璃珠,看成色价值应当不菲。 莫不是前人经过此地时,被石壁一不小心勾了下来。 她伸手取下琉璃珠,刚收进袖口,忽觉左脚腕边一凉,有些像是游鱼一不小心撞到了她脚上。 她不以为意,转转脚腕,试图将那晕头转向的游鱼赶走。 “咕噜噜——” 忽地一串水泡声响起,不似游鱼嬉戏,反而——姒云心一沉,她潜水经验丰富,足以判断出身后声音并非游鱼,而是——身后有人?! 姒云大骇,正想退出洞口细看,忽觉右脚脚腕猛地一沉,有人拉住了她的脚! 姒云心下大乱,下意识翻腾后踹,哪知那人力道不减,拽着她的力道越来越大,如同理不清头绪的藤蔓,她越挣扎,对方缠得越紧。 姒云的心直直往下沉。 “不知多少人妄图从此处逃出宫去,却悉数成了池中冤魂……” “若非她们,这久无人打理的莲池,如何能成今日之景……” 嬴子叔不紧不慢的声音倏忽跃入脑海,姒云盯着一步之遥那道伸手不见五指的“自由之门”,错觉春水侵肌入骨,凛得她牙齿打颤,心口拔凉。 “吁——” 溺水之时最忌慌乱。 初时的惊慌过去,理智稍稍回笼,求生本能立时占据高地,判断出那人位置所在,她陡然收起没被桎梏的左脚,用尽全部力气,一脚朝那人踹去! “咕噜噜噜……” 吃水声乍然响起,桎梏着她的力道陡然一松。 她心口一松,来不及多想,双手撑住石壁,飞快往后退。 什么?!看清那“香魂”,姒云瞳仁一颤。 原来并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魔,只是名眉目清秀的宫婢! 是一不小心落水之人? 她那一脚不管不顾,刚刚好踹在那宫婢头上,以至于眨眼功夫,那女子已经两眼翻白,神识不清。 难怪会死拽着她不放。 溺水之人死生一线,抓住救命稻草全凭本能,谁还顾得上抓在手里的是何物? 间不容发,她连忙游向那宫婢,一手环住她脖颈,一手拍打池水,用尽全力朝岸边游去。 ** “姑娘?姑娘?!” 见四下无人,姒云不再犹豫,连忙施展起每个穿越者的基本功之一——心肺复苏。 月下万物悄然,唯有她心无旁骛,不停重复着按压——吹气——按压——吹气的动作,直到额边渗出细细密密的汗,东方天幕泛白,终于,“噗”的一声,宫婢吐出一口水,扑闪着睁开眼。 “姑娘?”见她醒转,姒云连忙呼唤,“姑娘?可还好?” 视线渐渐聚焦,看清身旁之人,宫婢双瞳骤缩,一口气哽在喉口,两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这张脸如此骇人? 姒云摸摸自己的脸,又连忙伸手探她鼻息。 确认她呼吸平稳,姒云长出一口气,拎起包袱,背起那身份不明的侍婢,往褒宫方向走去。 春色熙熙如故,宫阙重重如昨,满目繁华如云烟,她一边往褒宫走,一边忍不住思量,若非她正巧下水,若非她水性超常,新日初升时,那接天连日的莲叶下会多出几具尸骸? 旁人眼里,她们又是为何会落水? * “阿洛?” “夫人?!”褒宫门口,姒洛越过值夜之人,大步迎向她,“夫人落水了?!” 见她面色苍白狼狈模样,姒洛神色微变,一边接住她背上之人,一边招呼廊下两人:“木兰木槿,快去烧水,伺候夫人沐浴更衣!” “诺!” “慢着!”姒云连忙出声,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道,“沐浴更衣不必在旁伺候,木兰,去请医师,她掉进了莲池,不知为何还没醒。” “诺!” 木槿进门烧水,木兰急匆匆迈出宫门。 姒洛搀住那宫婢,来回打量片刻,蹙眉道:“天气寒凉,夫人快去沐浴更衣,余下事交给阿洛就好。” “也好。”姒洛颔首,“如此,有劳阿洛。” 一盏茶后,暖意氤氲的卧房内,待身上寒意尽散,姒云仰卧在浴桶中,信手举起那粒纹样奇诡的琉璃珠,照着春日转动。 嗯? 姒云眸光一滞。 某个特定的角度,日晖穿过珠身的刹那,她仿似瞧见珠子里有暗纹在流动,像山川河流的走势,又似乎只是总角小儿不成章法的信手涂鸦。 她不自禁蹙起眉头。 妄图从莲池逃脱之人大多身份低微,谁会有这样的物事? “叩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姒洛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夫人,医师来过了,说那宫婢无甚大碍。” “好。”姒云收起珠子,转过身问,“人醒了不曾?” “醒一会了。” “好,”姒云拿起块干布,一边朝外头道,“等我片刻!” “诺。” “吱呀——” 匆匆穿上外衣,姒云顶着一头湿发拉开大门。 春风过处,满园春色正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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