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没来得及迈过门槛,姒云忽见满院宫婢,连同姒洛在内,正齐刷刷跪在庭间。 她抬起头看,晨昏间隔的门廊下,一袭朝服的周天子正踩碎昼夜交替的昏沉,威风凛凛朝她而来。途经之处晴丝摇荡,衣摆舞风,春风若有形状。 “大王?”姒云下意识望向三乾殿方向。 时近早朝,周王为何会出现在褒宫? 据姒洛转述,昨日离开褒宫时,周王“面沉似水,满脸不悦”。 彼时她心心念念着出宫之事,以为自此与他相忘于江湖,便没有再多问,哪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云儿见过大王。”眼见人已到门口,她按下纷纷思绪,福身道,“大王是来?” 晴丝描摹出水芙蓉面,满园春色骤而无光。 四目交汇,周王似突然忘了自己急急忙忙赶来是为何,驻足廊下,大眼瞪小眼许久,见她满头湿漉,忽地面露不悦,沉声道:“进来!” 姒云:…… 果真喜怒无常。 趁他背对着自己,姒云敛目看向姒洛,眼神示意她看顾好那名来路不明的侍婢。 见对方已会意,她不动声色掩上房门,碎步跟上周王。 “云儿见过……”“坐。” 不等她再次行礼,周王已拿起屏风上的干帕子,眼神示意她入座。 这是? 姒云的目光在他和他手上的帕子间不断来回,亮闪闪的桃花眼越睁越大,又下意识转过身确认,莫不是房门没关上? 见她如此,周王耐心顿消,一手拉住她手腕,一路走到洒满春光的美人榻前,按住她肩膀,强迫她坐进美人榻,而后才绕到她身后,轻敛起垂耷在领下的青丝,展开帕子,小心揉拭。 春光作笔描眉入画,一滴水映照出晶莹五色,游过吹弹可破,走过白皙胜雪,眨眼消失于深不见底的领口深处。 周王忽闪不定的瞳仁陡然幽微。 方寸之间,姒云正揣测周王何故反常,忽觉满头青丝被人用力一扯。 “大王?” 她失笑出声,正想揶揄几句“谋害云儿不必亲力亲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类,抬眸瞧见身后之人双目失神,眼底泛青,目光跟着一滞。 “不外乎那些个朝中事务……” “大王欲税,大宰不允……” 嬴子叔昨日所言倏忽跃入脑海,姒云眼里笑意渐散。 故意拖着不去早朝,是不想见到那些反对他的朝臣? “大王是在担心山川林泽税之事?”
第7章 “大王是在担心山川林泽税之事?”撞见周王倏而投落的视线,姒云才惊觉自己竟一不小心问出了声。 她下意识错开目光,映着春日的瞳仁微微一转,又仰起头道:“此前听宫里人提起,今日又见大王眼下泛青,似不得安枕日久,许是云儿多虑。” 周王手中湿漉的帕子攥起又松开,提步踱至屏风前,一边慢条斯理晾晒起帕子,一边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姒云动作一顿。初见时挑灯夜读的身形倏忽跃入眼帘,昨日是她一时忘却,此间的周王不似史书里那般荒诞无忌,他分明通读经文典籍,又怎会不知强征山川林泽税,弊大于利? 背后莫非另有因由? “大王,”她垂敛下眸光,柳叶眉间凝着迟疑,“云儿逾矩,大王何以一定要征收这山川林泽税?” 周天子搭在屏风上的手微微一顿,低头忖度片刻,忽地回身望来,四目相对间,若有迟疑自他眼里泛涌迭起:“云儿以为是为何?” 姒云眉眼低垂,交握在身前的手握紧又松开,朱唇抿起,似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听宫人议论,说大王要在骊山下建一座行宫?” 春晖越过窗棂,盈盈栖落周身。一线青烟袅袅,一瓣木兰悄然坠落。 周天子驻足凝望晴光勾勒美人面,俄顷,扑哧笑出声。 “骊山行宫?”他若有所思,施施然行至姒云身旁,似笑非笑道,“云儿何处听来的流言?” 姒云仰起头:“大王何意?” 周王一手扣住扶手,忽地倾身凑到她耳畔,开口的同时,眼里若有狡黠一闪而过:“夫人一笑倾人国,区区行宫,不值一提。” 姒云:呵。 她后仰上半身,拉开距离的同时,状若温顺道:“大王恩赐,云儿心领,褒宫已经足够,云儿不求其它。” 凝眸许久,周王徐徐直起身,眼里若有烟雾缭绕,春光亦看不分明:“不求其它?” 姒云颔首,略作思忖,补充道:“大王若亟需用度,褒宫上下,只要云儿有,大王皆可拿去,云儿别无二话。” 周王眸光一颤,眼里依稀噙着笑意,不紧不慢走回到桌旁,替自己斟了杯热茶,捧在手中,若有所思:“云儿入宫三月,听过的流言蜚语想来不少,云儿心中,朕为君如何?” 论帝王功与过,一不小心便是杀身之祸,区区山川林泽税而已,他怎会忽然提起此事? 姒云抬眸看向一桌之隔。 茶氲袅袅如烟似雾,周王的面容隐在茶雾后头,让人看不分明。 百年之后,稗官野史口诛笔伐幽王之昏庸暴戾,之一意孤行,可有人知晓,他也曾和明君唐太宗一样,以人为镜,问过得失? 身后青梧昭昭春日如画,身前透过茶氲而来的视线若有温度,灼得她心口微微发烫。 “云儿但说无妨,”久等无应,周王倏地搁下茶碗,目光微沉,“无论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高处不胜寒。”姒云倏忽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此间难得自在,身份贵重如大王,怕也有诸多左右为难,情非得已。” 周王目光一颤,没了茶氲遮挡的目光沉重又错杂,似纳百川,如语千言。 “大王?”房中旖旎被不期而至的回禀声打断,嬴子叔的声音自西窗外骤然响起,“方才大宰遣人来问,问大王今日早朝是否如常?” 周王陡然回神,站起身,背对着姒云顿了顿,昂起头,拂袖而去。 姒洛连忙起身:“恭送大王。” * “夫人,方才医官已经给她把过脉,说是无甚大碍。” 心里记挂着那名来路不明的宫婢,刚送走周王,姒云便喊来姒洛,与她一道去往后头。 “问出身份没有?可知她是谁?” 褒宫后|庭,宫婢居所近在眼前,姒洛忽地停下脚步,正色道:“夫人,阿洛若是没认错,那女子是晋宫中人。” “晋宫?”姒云步子一顿。 姒洛颔首,神色愈发凝重:“就是晋国夫人。” 那位姬姓夫人。 姒云双目扑闪,一边往前走,一边追问:“我和这位晋国夫人可有过来往?她性子如何?在宫中风评如何?” 姒洛连忙跟上,摇摇头道:“之前八十一位女御同住在春巷,晋夫人眼高于顶,自不会与众人来往。只是……” “只是?” 姒洛连忙低下头:“夫人这两日鲜少出宫,或许还不知,自沣京祭典之日起,宫中上下流言纷纷,皆是夫人破虹有功,被破例晋为夫人的流言。加之大王频繁出入褒宫,晋夫人善妒,晋宫之人怕早有耳闻。” 善妒? 姒云的步子又是一顿。 周王三番两次踏足褒宫,于人前对她百般纵容与偏爱,她曾百思不得其解他此举是为何? “善妒”二字仿若醍醐灌顶。 而今已是西周末年,周国与各诸侯国之间的关系表面和平,实际相依相抗,早不同于西周早年。 几个姬姓诸侯国,比如晋国、燕国,国势之强已不输周国。另有外姓诸侯国,譬如齐国、申国之类,幅员虽不比晋国,地理位置却十分紧要,同样不容周王小觑。 与前朝休戚相关的后宫娘娘们,申后,晋国夫人……容不得周王不闻不问,容不得他顾此失彼,对谁过分偏爱。 ——帝王制衡之术从来不止于前朝。 若是做不到一视同仁,想让后宫和宁,为她们设立一个共同的仇视目标或许是不二之法。 新晋的褒夫人,她身后的褒国一无幅员,二无地势,迫不得已才被觐献给周王。哪怕来日褒女命丧镐京城,褒国上下怕也无可奈何。 加上褒女貌色惊鸿,今时又有破虹之功,周王对她“偏宠”,竟也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巍巍王宫城,人命如草芥。原来那高高在上的周天子并非不知后宫女子爱妒之心如同八月萑苇,灼野连天能要人性命。 只是她的性命和制衡诸侯相比,实在无关紧要。 “夫人?” 时近正午,头顶的日头愈发灼热,姒云却错觉寒意丝丝侵肌入骨,凛得她不自禁发颤:“什么?” “夫人可是身子不适?”见她忽地面色煞白,姒洛连忙上前,关切道,“不如先回房歇息片刻,晚些时候再过来问话不迟?” “不碍事。”姒云抬眼望向春晖里的西厢房,轻吁出一口气,淡淡道,“还是早些问清得好。” 早些厘清此间是与非,她才好快些执行出宫的计划。 “夫人,洛姐姐。”厢房廊下,侍婢木兰遥遥朝两人行礼。 “木兰?”姒洛探头朝门里瞧,不解道,“怎么在屋外守着?” 木兰摇摇头,一脸苦恼:“那姑娘已哭了将近一个时辰,怎么劝都不听,奴婢别无他法,只好出来候着。” “她哭什么?” 门帘被掀开,时断时续的啜泣声迎风而来。 姒洛神色微变,不等姒云说话,一把扯开帘幔,怒道:“哭哭啼啼作甚?让旁人听见,还以为是我们困住你,欺负了你似的。” 姒云连忙跟上,却见那宫婢身上的衣服已焕然一新,擦过身,净过面,一张明妍动人、我见犹怜的脸便清晰露了出来。 她瑟缩在角落,双腿拱起,双手环抱住双膝,偶尔才敢抬起泛红的双眸,偷瞟一眼来人,像是被昨夜之事吓得不轻。 “阿洛。”姒云摇摇头,示意她退后,而后一边打量角落之人,一边从袖中掏出丝帕,递到她面前,“听说你在晋国夫人身边做事?唤什么名字?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活计?” 听见晋国夫人四字,女子浑身一颤,眼里噙着惶恐,瞪了姒云手上的帕子好一会,忽地垂下目光,双手依旧环抱着双膝,一动不动,缄口不言。 “莫不是个哑的?”姒洛挑眉,“还是说,晋宫中人都不知礼数?” “阿洛!”姒云厉声喝止。 打量片刻,她忽然站起身,像是失了周旋的耐心,转身朝向姒洛,淡淡道:“阿洛,把她的东西收起来,送回晋宫去。” “不要!”女子惊呼出声,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却已顾不上身份之别,她连滚带爬扑至床边,哆哆嗦嗦拉住姒云的衣摆,一边抬眸偷觑,一边慌张道,“褒夫人饶命!褒夫人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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