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为平缓心跳,奈何心跳不受控制,反而愈发急促。浅眸微微一颤,她屏住呼吸,再次抬起头。 “罢了。” 没等她再次看清对方眸色,玉阶之上的周天子似为左右肱骨的喋喋不休失了耐性,冷冷扫了一眼堂下,又垂睨着姒云道:“云姑娘,蚊虫之害非你之过,是否有碍观瞻,朕与诸位大臣自有评断,你且揭面便是。” 堂下议论声骤歇,左右纷纷注目而来。 姒云敛下目光,少作沉吟,不紧不慢道:“民女遵命。” 再如何声名在外,周天子怎会在意一名伶人为难与否?从接下宴帖那日起,她已预料到此时此刻。 轻纱覆面只是第一步。 若是周王与传闻里一样礼贤下士,尊重她作为一名伶人的“揭面自由”,一缕面纱已然足够。 可若是实在躲不过去,她亦备有后招。 说来也巧,彼时她正漫步田间琢磨此事,心下迟疑是扮丑保险,还是让花娘子替她作张假面才叫稳妥,张疯子自身后窜出来,手里提着一串黄澄澄的果子,手舞足蹈道:“云娘,这沙棘果甚是清甜,快尝尝!” 没等她回神,一串沙棘果已被塞入口中。 不过片刻,她的脸上红肿一片,恰如眼下—— “那蚊虫未免太凶狠了些。” “又红又肿,瞧着真是可怜。” “难怪要遮面……” “……” 取下面纱的刹那,左右朝臣或各自侧目,或兴致勃勃,议论声纷纷四起。 姒云敛眉垂首,神色一如往常。 “大王?” 满堂嚣喧里,姒云听见玉阶之上墨卿士的声音。 不知他做了何事,只不多时,礼官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允云姑娘遮面。” “谢大王隆恩!” 姒云掀起面纱,还没能戴齐整,斜里的虢公忽地眯起双眼,刀眉微微一挑。 “大王,坊间有云,子虚琴坊云无月,技艺高绝,举世无双,较先夫人褒姒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起身朝向周王,作揖道:“微臣斗胆,不知能否请云师抚奏昔日褒夫人技惊四座之曲——《凤求凰》?如此也好评判,”他垂目看向另侧的晋侯,话里有话道,“会否有人胆敢欺君罔上,言过其实?” 《凤求凰》? 朝臣视线交错,又纷纷敛下目光。 虽没有人明言,但群臣皆心照不宣,说是自欺欺人也好,粉饰太平也罢,今日之宴席说是为庆贺镐京之胜,更是为诉诸天下——大周之盛不输以往。 只是先王之谥号已被定为“幽”。 幽王之“声色靡靡”、“荒淫无道”——即便是为对付与之政见不和之人——又如何能随意提起? 虢公此举实在欠妥。 好在不必担心被连坐,那不知周礼的伶人已率先开口。 “多谢大人抬爱,”姒云叩伏在地,不慌不忙道,“民女身份低微,如何能与褒夫人相提并论?加之不曾耳闻夫人所奏《凤求凰》,亦不知此曲琴谱,实在有心而无力,还望大王恕民女不知之罪。”
第81章 无月献艺 “无妨。” 左右肱骨为一伶人之事争执不下,周王眼里终于浮出些许不耐,垂睨过左右,又掀起眼帘,朝姒云道:“抚一曲拿手的便是。” 见周王色变,虢公连忙后退,仿若方才话中有话、寸步不让之人另有其人。 正巧一众宫婢推开左右边门,举着杯盏鱼贯而入。穿堂风拂过堂下,左右人影倏而缭乱。 姒云自一众摇曳不休的落影里认出自玉阶上方投落下来的颀长人影,道不清是什么心思作祟,浅眸一转,心下有了主意。 “诺。”她躬身挪步至一早备下的琴案边,款款落座。 趁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纤纤如葱段的十指之上,一双眸子倏忽上挑。 似随意一瞥,又似在某个方向多停了片刻,不等众人回神,又垂敛下眸光,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抬起双手,轻覆弦上。 “锵!”流光摇曳,落影漪漪,堂下清风悠过,杯盏声歇。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她徐徐开口,一如昨日褒宫午后,偷得浮生半日闲。 多日不曾吃水,她今日的嗓音本不适宜开口,好在琴曲幽幽,丝音萦回,落入风中,反而别有意蕴。 “……何似在人间。” 琴曲过半,余音正袅袅,见左右朝臣面容沉醉,不知是怕落人下乘还是另有考量,正襟危坐多时的虢公鼓忽又站起身。 “大胆!”他视若无睹左右朝臣面容沉浸,瞠目瞪着姒云,怒道,“小小伶人,竟敢词曲讥讽?!” 弦音倏忽错乱,姒云顾不得细思“讥讽”在何处,忙不迭地错身后退,伏叩在地:“大人息怒!” 眼见弦音嘈嘈,纷乱四起,而九旒之后周天子已然变了脸色,晋侯眸光忽闪,拍案而起道:“虢公此话何意?” “何意?”虢公冷哼一声,不紧不慢拂袖在后,而后转向姒云,淡淡道,“倒是老夫想请教无月姑娘,何为‘何似在人间’?此间非人界,莫非地狱?” 文字之罪素来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姒云心一沉,连忙道:“大人误会,此曲并非暗喻此间非人间,实际是民女在入宫途中听沿途百姓传唱歌颂大王之德,深知今时这般海晏河清、王师回朝之景实在难能一见,忍不住感慨,‘此景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因而才有‘何似在人间’之叹。” 她微微一顿,又道:“惹大人误会,必是民女才疏学浅之故,还望大人不怪。” 堂下倏忽杳然无声。 文字能否定罪,她的解释能否被接受,只在周王一念间。 九阶之上的周天子凝眸思量之时,满堂朝臣皆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仿若早已不识方才的琼音仙曲,亦不识眼前人。 姒云一动不动跪坐堂下,下意识放轻呼吸。 一缕细风拂过,衣摆被风翩跹,人影倏而摇颤。 一滴冷汗坠落鬓边,光可鉴人的大理石表面霎时氤氲一片。 四下依旧落针可闻。 姒云屏息凝神,腰背僵硬地动弹不能,心头正打鼓,眼角余光里映入三两面彩幔,目光倏地一滞。 满堂荷风簌簌,贵人衣袂正翩翩,紧靠着墙的几帘彩幔为何一动不动? 此情此景实在反常,又莫名让她生出几分熟悉之感,似乎在从前的某时,她曾见过类似的情形。 时光长廊溯洄而上,姒云脑中思绪飞转,“飞沙走石”。 谁家小儿撞翻酒樽,酒香漫溢,左右无一侧目。昨日今时的画面相重合,姒云的眸子重重一颤。 幽王生辰宴! 她曾亲力亲为的周王生辰宴,为张起那几帘以《红楼梦》为蓝本的帘幔,她曾在殿内走过多次,进殿时亦细细检查过殿中左右。 ——彼时同今日,南北浮雕墙上亦有不少素幔作饰。晚风穿堂时,她的帘幔亦翩跹不迭,而大殿两端的帘幔一动不动,那之后…… 姒云心口一抽,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 有人埋伏在帘后? 可寻常宫侍无需遮掩行迹,她进殿时也曾偶遇巡逻的虎贲军,那些人是何身份?是周王的安排还是申侯的部署?还是他两人以外的第三方势力? 他们所图为何?是为保护周王,还是和乌秦南一样,奉了谁的命,来刺杀周王? 乌秦南可知此事? 还有……姒云丹唇紧抿,身侧的双手不自禁曲握……那位身份成谜的墨卿士,他可知此事? 一滴冷汗滚落颊边,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褒夫人浑身紧绷,思绪愈发混乱。 “无月姑娘,起身说话。” 思绪正翻涌,九阶之上,周王的声音幽幽响起:“此曲只因天上有。难为无月姑娘有心,将民间事带入宫中。” 姒云曲握成拳的双手微微一松,盯着眼前氤氲成一片的朦胧倒影,无声吁出一口气。 幸得乌秦南提前告诉,为证明与幽王的不同,今时之周王一早就已昭告天下:“社稷为重,君为轻”。 今日朝臣百官、庶人贤能同坐,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因三两句无关痛痒的唱词给初次入宫的伶人定下莫须有之罪,岂非明晃晃告知天下,“民贵君轻”只是一场笑话? 若如此,天下还有谁会相信他的“礼贤下士”? 正因为一早知晓这些,她才敢在虢公发难时主动提起“民意”之事,博一博深不可测的帝王心。 再观左右,虢公一脸菜色,晋侯春风得意,满堂朝臣大气不敢出……她赌赢了。 “大王圣明!” 姒云稍稍直起身,不等起身,又再次伏叩在地,恭敬道:“大王,民女逾矩,恳请大王允民女再为大王抚琴一曲,以补方才之失。” 九旒之后,周王的眼睛倏地眯起,少顷,颔首道:“如姑娘所愿。” “谢大王!” 姒云飞快起身,碎步行至琴案后头,如方才那般敛起衣袂。 若说方才那一曲只是为试探墨卿士的身份,此曲的目标则更为明确——提醒乌秦南,刺杀之事或许另有玄机,身份有异之人怕也不止他一个。 好在乌有乡上下虽只她以琴谋生,识音知曲之人却不止她一个。闲来无事时,他几人亦曾抚琴弄筝,鼓瑟笙箫。 彼时正逢淮夷进犯,她在庭内拨弄三两,告知众人,此曲是旁人闲暇偶作,名唤“四面楚歌”。 彼时毒寡妇还曾再三追问,为何是《四面楚歌》,而非《四面淮歌》。 她已忘却那时用了什么理由搪塞他几人,只是以她对乌秦南的了解,此时此刻忽闻《四面楚歌》,定能立时明白她的弦外之音。 “大王,”十指刚放于弦端上方,生怕方才的旧事重演,姒云若无其事瞟了虢公一眼,又朝堂上道,“此曲铿锵,是为贺赫赫宗周,於铄王师。” “铮铮铮——锵!” 三两拨弦,满堂寂然。 诸侯之后,端坐在一众“贤能”中间、化身水工秦北的的乌秦南见云无月不按计划行事,已经蹙起眉头,再闻《四面楚歌》,执起酒樽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眯起双眼,不动声色打量左右。 明白了什么,他若无其事看向申侯所在,而后放下酒樽,垂敛下目光,若无其事拾掇起衣袂与领口,仿似无事发生。 盘龙圆柱两侧,多数朝臣湎于丝音之美,身子不自觉向前倾,脸上神情不时随音起调转而变幻——或傲然于王师之威,或愤慨于敌军之奸,或慨叹黎民之苦,或神伤将军迟暮…… 一曲奏毕,余音萦回,满堂悄然。 “好!”不知过了多久,烛花颤影,周王率先回神,大手一挥,吩咐左右道,“礼官,看赏!”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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