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云:“……” 险些以为自己误穿了奇幻频道。 “而后神女与他一眼目成,苦求他留下?” 是阮郎梦桃源,还是于棼梦槐安? 听出她言语间的嘲讽,乌秦南眼角下弯,又摇摇头道:“说是仙人不欲旁人叨扰,以仙丹一枚,换他缄口海上仙山之事。回来后两日,他又与府中人重回海上,谁知遍寻而不得。” 姒云:“……” 原来并非阮郎之桃源,而是武陵人之桃源。 “如此一来,若是周王亦想要拜访仙人,他也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姒云颔首,“申侯好谋算。” “不只如此。”乌秦南眯起双眼,正色道,“除却仙丹,他还替周王广发英雄帖,招纳了许多贤能之人,以全周王礼贤下士之名。” “贤能?”姒云面露不解,“楼主的意思是?” “今次赴宴,我几人或能与无月同去。” “同去?”姒云呼吸一滞,“你是说,申侯不仅自己会与宴,还预备让他安排的刺客装作揭榜之贤能,大大方方出现在周王面前?!” 乌秦南神色凝重,静默片刻,朝她道:“无月以为,这桩生意,听风楼应不应该接下?” 姒云神情微怔。 乌有乡中人虽偏安避世,却无一日不思量国之安危、民之福祉。 若是接下此笔生意,新王登基半岁便又遇刺,势必会引发朝纲不稳,举国震荡。 可若是置之不理,世局动荡至此,靠杀人越货谋生之人不在少数。听风楼的拒绝并不足以改变申侯的计划,若是任由他寻去别家,事态或许会更加脱离他几人的掌控。 姒云垂目看向婆娑落影中金箔流光的宴帖,黛眉不知何时已紧锁成结。 “刺杀周天子这样的生意,申侯预备拿何物来换?” 乌秦南动作一顿,眼帘倏地挑起:“镐京城。” “镐京城?!” 一缕晴光斜照进眼帘,姒云的眸子又是一颤。 可为犬戎占据,可为庶人所有,独不能让周天子高枕无忧。 分明申、周两国也曾亲如一家,何时成了今日这般,互相算计、同室操戈、你死我活…… “既如此,”姒云目光悠远,徐徐道,“回去看看,亦无不可。” 春风来又去,孟夏草木长。 小满伊始,蝉声远,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宫宴之日,新雨初霁。姒云在一如昨日的潋滟晴光里穿过依依宫墙柳,由陌生宫人领着,经由廊檐斑驳的西墙角门,迈入不同于昨日的凋敝庭院,断壁颓垣。 她一路步履匆匆,敛眉垂首,不欲心生波澜。 将将迈过第二道宫门,三乾殿已近在眼前,领路的宫人提醒她“小心脚下”,她步子一顿,下意识抬起头。 满目萧索不管不顾闯入眼中,半个多月的心理建设刹那成空,她瞳仁一缩,朱唇不自禁抿起,脚下如负千斤。 知晓战火之威,她从不曾奢望今日之周王宫依旧能恢弘如往昔,只是眼前所见,未免太过荒颓凋敝、“捉襟见肘”了些。 如此重要的时日,宫中里外不见彩绸与灯火,反而处处可见褶皱而破败的帘幔。 不远处是她曾日日相见、熟悉无比的乾和殿。昔日恢弘入云霄的南檐,今日挂了一席格格不入的玄色帘幔。 她抬眸远眺之时,漫天暮云舒卷,一行白鹭横过长空,正飞向山外青山。 悠悠晚风绕过袅袅垂柳,掀起招招帘幔,姒云终于看清他们自欺欺人、再三遮掩,不欲为人所知的帘幔之下——朱漆剥落,檐廊残缺,战火遗留一览无余。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满目繁华皆成空,凛风呼啸四起。 姒云在苍茫的暮色里紧抱住怀中琴,举步艰难。 作者有话说: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苏轼《阮郎归·初夏》
第80章 孤竹墨卿 月上中天时,乾和殿东角门,姒云手捧凉茶坐在窗前。 廊灯透过疏落的青竹,在斑驳的梅花格窗上落下三两倒影,舞风婆娑。 关不严实的门缝里不时漏进三两灯火,一廊之隔的殿内觥筹交错、礼乐笙箫,煌煌一如昨日。 ——外头的院墙再如何破败,田间再如何维莠骄骄,簌簌秋风拂不过巍巍宫城墙,吹不散“酒池肉林”,天子之尊。 又一阵嬉闹声自廊道深处传来,姒云放下杯盏,抬眼望向灯火寥落的大门外。 一道昏黄将逼仄的堂下映照成明暗相间的两半,迎她进门的宫婢已不知何处去。 确认左右无人,她小心提敛起衣袂,熟门熟路,“长驱直入”。 直至能挡住她周身的盘龙圆柱前,她停下脚步,举目偷觑堂下。 灯盏高挂,彩幔高张,庭间乐人翩翩,朝臣推杯换盏。 声势赫赫,人头攒动,乍眼望去仿似与昨日无异。 可又分明随随处处皆不同。 譬如九阶之上盘坐正中的周天子,虽与仙去的周幽王是手足兄弟,现如今的周天子雍容华贵,大腹便便,和幽王并无半点相似。 眉眼下弯,嘴角上扬,冕冠九旒亦挡不住他满是讨好的目光。 而他注目之处……姒云眯眼看向群臣之首。 左侧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双目瞪若铜铃的虢公鼓,右侧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豪气可观沧海的晋侯。 昨日为幽王针锋相对,今日同为新君肱骨,同拥从龙之功,竟能同桌而席,言笑晏晏。 一道烛火掠过堂下,姒云窥见他两人眼神间的暗潮涌动,眸光微微一顿。 表面看来偏安避世、无欲无求的姬余臣能在不知不觉间策反晋侯和殷商旧人,如是人物,当真看不出两大功臣言语之间的机锋? 还是他早已深谙帝王制衡之术,独不愿见谁一家独大,只手遮天? 再看晋、虢两人身后,申侯姜恒与新任郑公姬掘突分坐左右,不动不移,神情各异。 一众“贤能”白袍蔽膝端坐在寥落灯火的角落,亦不敢高声语。 看清水工“秦北”所在,姒云正欲看向周王身侧,那名传说中以一人之力改变朝中局势,说服周王礼贤下士的墨卿,余光里倏忽映入一道匆匆而来的身影。 迎她入内的宫婢似乎得了什么指令,正在角房前左顾右盼。 姒云不动声色,确认脸上的面纱依旧遮盖完好,躬身迎上前。 “有劳……”“宫廷内院,岂容你肆意乱闯?” 致歉的话没能说出口,瞧见廊柱后头袅袅然近前的身影,宫婢杏眸一瞪,连珠放炮似的一顿数落,又生怕误了入内的时辰,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还不快随我来?你那琴呢?” 捧高踩低是宫中日常,姒云并不以为意,敛下眸光,温声道:“就在房里,劳烦姑娘带路。” ** “於铄王师,遵养时晦……” 边门被轻推开一条缝,灯火斜落,殿内恢弘倾泻而出。 礼乐唱词依稀如故,朝臣纷纷回过身看。 姒云敛眉垂首迈过门廊,心下忽而生出错觉,好似眼前所见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时光长廊,每近前一步,时光便回朝前回溯一段,直至伯士还朝时。 而今想来,当年昔日竟已如隔世。 昔日的万众瞩目、落针可闻是为褒夫人惊为天人之姿,今日的满堂皆寂却是为—— “成何体统?!”虢公鼓骤然落下一掌,怒道,“大王面前,作何遮遮掩掩,不露真容?” 在座皆是达官显贵,见过她长相之人不在少数。若是以真容示人,怕不知会惹出多少腥风血雨。 虽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却不想此人竟会是虢公鼓。 姒云心思急转。 虽说宴帖出自周宫礼官,能定下伶人名录之人却并不会是礼官。周天子亦不会掺和此等细碎琐事。而今看来,给大王出谋划策给民伶下帖之人应是与之不和的晋侯。 她按下心思,垂下目光,不慌不忙跪伏在地,朗声应道:“民女云无月见过大王,见过各位大人。” 说“朗声”或许有失偏颇,实际怕有人认得她的声音,她已数日不曾饮水用羮。实在口渴难耐时,才会用凉茶稍微润一润,如此才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如现下这般,嘶哑而难听。 没等姒云觑看堂下是否有人神色反常,白玉阶上方已响起新君不急不缓的应答声。 “平身。”周天子垂目看向堂下,视线在她和虢公之间来回片刻,沉声道,“何以不露真容?” “回大王的话,”姒云额头叩地,不慌不忙道,“民女的脸为蚊虫所咬,红肿难忍,有碍观瞻,实在是怕扰了贵人赏琴之兴,不得已才遮面进殿。” “大王,臣以为,琴音如何与抚琴者面容并无关联。” 姒云正琢磨周王的反应,头顶上方忽又想起另一道沙哑且陌生的声音。与此同时,九阶之上忽而投落一道视线,不带审视或威严,反而酝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缱绻与错杂。 “云姑娘毕竟是女子,在意容颜乃人之常情。” 她正好奇开口之人身份,另旁的晋侯抚掌大笑,朗声道:“墨大人此言有理。高才素有怪癖,经世之才如墨大人,不也从没揭下过面具?” 不等人应声,他又不慌不忙看向虢公鼓,挑衅道:“虢公莫非对此事不满?” 而今天下谁人不知,孤竹国墨卿是周王眼前的大红人,得罪谁也不该得罪他。 “你!”虢公鼓胡子飞翘,两眼圆瞪,只刹那,眸子滴溜一转,冷笑道,“听晋侯言下之意,莫不是要将墨大人与堂下伶人相提并论?” “你!虢公何必故意曲解!”晋侯拍案而起。 “是你寸步不让……” 趁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姒云不动声色抬起头,视线如狸猫无声走过光洁平整的堂下,循纹理分明的玉阶寸寸向上,直至周王右首,一张专门置下的花梨木几后方。 素袍、敝膝、窄腰、宽肩。本是高挑的身量,只背有些弯、肩有些颓。乍眼望去,这位放眼大周上下,声望皆无人能及的墨卿士似乎平平无奇。 姒云不动声色,视线继续寸寸上移。 一张无悲无喜的白色面具徐徐映入眼帘——除却音调,旁人得窥不见面具之后分毫。 周王可曾见过面具之后? 脑中刚刚浮出如是想法,面具之后古井无波般的瞳仁微微一转。四目相触,姒云错觉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心跳倏而错拍。 这双眼睛! 午夜梦回常相见,目成心许几多时,她如何会认错他的眼睛? 她双眸圆瞠,不自觉放轻呼吸。 可眼前这人,除却身量与眼睛,与他还有何处相似? 顾不得内里乱了秩序的心跳,她下意识错开目光,眉心紧拧,闭上双目,徐徐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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