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桓一脸幽微地瞟了一眼身旁的少年,轻叹一声,又颔首道:“今日是我等叨扰。我等即日便退兵,只要王姬答应我等一个小小的条件。” “条件?”许姜目光微凛,冷声道,“还望芈大将军明示?” 两军齐齐望向芈桓。 芈桓敛起衣甲,顶着斜后方那道若有实质的视线,拭了拭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而后直起身子,朝对方道:“若是王姬答应与我楚国联姻,我等即刻撤兵,绝无二话!” “什么?!” 许姜还没说话,季诺为首的一众许国士兵炸开了锅。 “大放厥词!” “楚国公子是谁?听都不曾听过,如何配得上我们王姬!” “就是!怕不是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也敢肖想我们王姬?!” “……” 许姜于许国上下是与日月并辉、近乎天人一般的存在,连大将军季诺的爱慕都被人诟病,遑论刀剑之下提起的联姻。 若是随随便便应了,传出去,许国颜面何存? “王姬不愿远嫁,也无妨。” 两军正纷乱,春风拂过十里长坡,少年清亮的声音,伴着马蹄哒哒,施施然而来。 鼎沸人声被打破,四下倏忽杳然。 众人举目望去,却是那名姗姗来迟、身份不明的少年,不顾芈大将军几近抽筋的嘴角,提着长剑,驱马而来。 许军横眉怒目,正要拔刀防范,那少年已在两军中间停了下来。 不等许人出声,少年抬手扶了扶顶上略有些歪斜的银盔,仰头朝向春日投落的方向,两眼下弯,露出一如既往的明眸皓齿。 “楚公子坎,自请入赘许国,还望王姬不弃。”
第90章 番外:许姜(3) “什么?!小哑巴是楚国公子坎?” 看清那人的面容,许国诸军霎时炸开了锅。 “什么小哑巴,没听见他开口说话?” “真的假的?他是公子坎?楚国公子身份尊贵,如何会藏身许国两年?” “如何作得了假?你我不认识公子坎,芈大将军如何会认错?” “那他装聋作哑两岁有余,莫非是为今日?” “若是为今日,何不带着芈将军深入后方,又为何会在此时喊停?” “他方才说……” 芈坎一言如碎石落春湖,涟漪迭起。 春水南岸,听清许军的纷纷议论,芈大将军冷汗直流。 两年苦寻无果,而今才知大公子藏身何处,做了何事。若是让楚子知晓,大公子为许国王女之故,乱了他苦心筹谋多年的北上之计,他要如何交代? 奈何尊卑有别,他又不能将人绑回宫去。 一水之隔,被公子坎套过麻袋的季大将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眼瞪成了铜铃,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谁能想到,那从不掩饰自己心思,胆敢和大人“争风吃醋”,又从不讲武德的小狼崽子竟会是楚国公子坎? 小小年纪,忍得了旁人冷眼,受得住军营之苦,为达目的,“装聋作哑”两年之久……如是城府,他手底下的一众兵卒,几人能及? 而今被迫说出身份,却不知是为两国百姓,还是想……迫王姬就范? 季诺一手紧握缰绳,一手落向腰间刀柄,视线自芈坎落向队伍正前方的王姬。 晴丝斜落处,草木迎风长。 分明暮春好时节,颍水两岸却似突然入了冬,凛风倏忽肆虐。 许姜紧握住手中缰绳,仰头望向两军正中,那道春光勾勒出的身影。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她的小尾巴原是这副落拓模样。 四目交汇,许姜心上倏忽涌出从未有过的荒诞感。 此间多荒谬。 她何德何能,值得楚国公子在这人人自危的乱世之中,隐姓埋名、藏身许宫两岁之久,只为陪她玩这过家家的游戏? 她的性子素来如此,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 与人结交也从不会看对方身份,只看脾性是否对味。 是以朝不保夕的街边乞儿可以是至交,一人之下的楚国公子,若是结交过程中掺入了欺骗、利用、背叛……哪怕曾真心相待两年有余,她也能狠下心来,“弃之如敝履”。 许姜望向春光下的颍水,心上倏忽涌过一丝哀戚。 昨日之日不可留。 自此之后,翠黛宫中再不会有小尾巴的身影…… 一缕春晴掠过眼下,许姜陡然回神,倏地转过身,朝季诺道:“拔营,回宫。” 季诺正眺望颍水彼岸,闻言一怔,压低声音道:“王姬,公子坎他?” “不必理会。” 许姜轻摇摇头,而后不顾左右视线,策马扬鞭而去。 “诺!” “王姬!驾!” 季诺将将扬起令旗,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水之隔破风声骤起。 许军齐刷刷抬起头看,却见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朝许国方向飞奔而来。 “王姬,等等我!” “公子!”颍水彼岸,芈大将军神情大变,“快!把公子追回来!” “退下!” 银鞍白马破风向前,马背上的人一边挥鞭,一边怒斥:“不准跟来!父君那边,我自会跟他解释!” “公子!”芈桓追出两步,忍不住放声疾呼,“公子你给我回来!” 北岸浮尘渐散。 滟滟春水如故,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早已消失在依依春风里。 ** 以为他是来路不明的小哑巴时,许宫上下对他或同情,或不屑,因王姬之故,从不曾摆在明面上。 而今知晓他是楚国公子坎,不屑者变得谄媚,同情者出离愤怒,宫中人的态度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派。 直至谄媚者发现,公子坎不仅不喜旁人媚上讨好,对他们的态度甚至比对冷眼旁观的中立派还要冷淡之后,宫中再无一人对他另眼相待。 春去秋来,翠黛宫上下依稀如故。 芈坎虽不再掩藏他楚国公子的身份,回廊下,青竹边,松林半山腰……许姜时常出入之地,宫人依旧能瞧见她寸步不离的小尾巴。 他对旁人不闻不问,对许姜却一如昨日——要凉水不递清茶,要长枪不递宝剑。 所不同是,许姜对此视若无睹。 虽不曾赶他离去,却也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偶尔因着旧日习惯,手已接过他递来的茶,回过神时,许姜必定神色大变,而后不顾对方落水小狗一般摇尾乞怜的神色,掷下茶杯,唤姜泱重斟一杯…… 宫中人清楚许姜的性子,芈坎再如何楚楚可怜,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他两人关系的缓和,或者说破冰,是在那年的中秋节。 中秋那日微云澹澹,晚桂闲庭。 月上中庭时,许姜难得兴致,令人取来桂花酿,独坐廊下细赏桂子月中落之景。 三杯两盏,浅酣半醉之际,许姜似梦非醒,忽听遥远的地方依稀传来几道刀剑相击声,竖耳细听,又似乎只是钟鼓丝竹之音。 也不知哪个宫里正嚣喧。 或者……许姜揉揉眉心,怕是那小狼崽子又想出了什么吸引她注意力的新把戏。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正要招呼宫人进来收拾,一缕细风拂过廊下,许姜的步子倏地一顿。 哪怕是浅酣半梦的当下,她也能闻出,除却桂花香,风里依稀多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血腥气。 许姜眯起双眼,抬眼朝门外道:“姜泱?” 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自门边响起。 “王姬?”姜泱出现在门边,一手扶着门廊,一手轻拭鬓边汗,“怎么了?” 许姜从来心大,翠黛宫中人偶尔躲懒,她从不在意。 今日不知是晚风馥郁,还是佳酿醉人,见姜泱气喘吁吁模样,许姜心上倏忽生出一丝违和。 “方才在何处?”她直起身,一边垂目打量,一边徐徐开口。 姜泱拭汗的手微微一顿,倏地抬眼,神色迟疑道:“王姬何出此言?” 许姜眯起双眼,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没头没尾道:“公子坎在何处?今日中秋,怎么没见他出现?” 小狼崽子最擅长卖乖乞怜,平日里便也罢了,阖家团圆的中秋,他怎会放过此等良机? 姜泱神情一怔,手里的帕子不自觉攥紧,视线不自然地飘向别处。 许姜心上疑云抖生,酒气立时散了大变,近前一步,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许姜鲜少对她几人动怒,乍见她变脸,姜泱被唬一跳,抬眸觑她一眼,咬咬牙道:“王姬恕奴婢失言之罪,近几个月,王姬可曾觉得哪里反常?” “反常?”许姜蹙起眉头,“此话何意?” 姜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揪着帕子,声音发颤道:“王姬可曾记得,自周王东迁以来,郑人时不时来犯,明攻暗袭,什么法子都试过。可自从公子坎入住翠黛宫,郑人已消停数月有余。” 她抬眸看向许姜:“王姬可曾觉得奇怪,郑人为何会突然转了性?还是……” 还是在她不知情之时,有人藏身暗处,替她挡下了兜头而来的腥风和血雨? 溶溶秋月,悠悠晚风。 拂面而来的风里,血腥气愈发分明。 许姜的心倏地一颤。 “他,”许姜微蹙起眉头,闭上双眼,轻吁出一口气,待心上郁郁散去,才睁开双眼,哑声道:“人在何处?” 姜泱陡然抬眸:“王姬?” 彼时的许姜正垂目望向公子坎时常藏身的角落。 风过竹影动,疑是故人来。 许姜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朝她道:“近半年,郑人来过几次?” 姜泱的神情倏忽黯淡,垂眸道:“王姬恕罪,先前几次,奴婢几人虽知道有郑人夜袭,又怕他借此向王姬邀功,惹王姬不快……知情不报,是奴婢之过。” 许姜眉心紧拧:“而后?” “而后,”姜泱低下头,紧攥着帕子,嗫嚅道,“今日又有刺客来袭,他如往常那般正面相迎。哪知那些人似专为他而来,招招攻他弱点,要人性命……他依旧将人拦在了翠黛宫门外,只是自己也受了伤。” 不等许姜追问,她又道:“方才进门晚了会,正是奴婢被他拦了下来。” “拦你?”许姜眼里浮出不解。 姜泱轻一颔首,又道:“奴见他躺在一众刺客边上,知道今日之事不同寻常,定要禀告给王姬才好。他将我拦下,说,‘今日中秋佳节,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莫要扰了王姬赏月之兴’。” 浮云遮月,馥郁渐远。 秋夜渐深,风里的血腥气却愈发分明。 姜泱的一字一句如同巨石压在她心上,压得上几乎喘不上气。 许姜从来有恩必报,有债必偿,生平最怕欠人情。 公子坎身份特殊,若是在许国出了事,她要如何向楚君和芈桓交代?若是两国因此生出嫌隙,她又如何向父兄和许国百姓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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