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前,仇家一脉之所以被灭绝,据说是姐弟阋墙。” 姐弟阋墙? 潘垚将视线看向一旁的仇婆婆。 只见她从彭一耘提到缝尸匠仇家开始, 面色便沉了些,那被灵炁束缚的手攥紧了些,眼皮耷拉,下颌骨也咬紧。 虽然一声未言,种种迹象却表明,这仇婆婆,她定然和缝尸匠仇家有着莫大的关联。 彭一耘继续回忆。 “仇家祖上与一位道人有过约定,要为道人做一件事,那一次,仇家继承人的考核,便是和道人的那一个约定有关,并以此为判。” 道人? 潘垚瞪大了眼睛。 她和玉镜府君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想起了有度真人。 潘垚恍然。 是了是了,偃骨制三器,成藏魂瓶,藏魂坛,藏魂鼎,其中,瓶藏手足,坛藏五脏六腑,鼎藏头颅,这样将自己一分就分成好几份,可不是得缝合么。 不然,再是偃骨资质,这零零碎碎的,它也不得用啊! “府君,府君。” 玉镜府君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牵动,低头一瞧,就见小姑娘晃了晃自己的衣袖。 她皱巴着张小脸,一副心有戚戚模样。 “你这师兄是个能忍的,你栽在他手中,倒是也不冤,不是咱们技不如人,是不如他心狠手黑。” 可不是能人么,一般人还真没法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四分五裂,好比五马分尸呢。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是舍下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主儿! 潘垚总结,“是个疯子!” 同时,潘垚对于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有度真君更加忌惮了。 遇到坏人不可怕,怕的是遇到那种疯子一样的坏人。 深井冰,可怕! 玉镜府君回忆起有度真人,喟叹一声,不得不感叹一句。 “师兄心性卓绝,确实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 仇家的事,太过细致的,彭一耘一介外人,其中内情倒是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仇家考核过后,仇家的继承人定成弟弟仇景明,由他来完成先辈和道人的约定。 姐姐仇春和很是不甘,最后入了魔障,屠了仇家满门,一个不剩。 最后,仇春和也不见踪迹,仇家的传承自此断绝。 彭一耘想着那时接的仇家亡灵,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是个心狠的,尤其是她那弟弟仇景明,身上没一点好肉,连魂魄都不全了。” “手足一场,只是为了这家主之位,便如此行事,这仇家大姐心性残忍,到底是将事情做得太绝。” “呵!”这时,一直不言一语的仇婆婆冷笑了一声。 众人朝她看去,就见她一脸的讥诮。 “道听途说也好在这大放厥词,到底是谁心狠,这事还两说,依我看,仇家不是断在姐姐仇春和手里,它是断在弟弟仇景明手中!” 彭一耘皱眉,“你又是从何得知?” 从何得知? 仇婆婆冷笑一声,“我便是你口中的姐姐仇春和,你道我知是不知?” 这话一出,潘垚和彭一耘都朝仇婆婆的脸上看去。 只见她满脸的褶子,虽然老,却也鲜活。 可那仇家之事已有数百年的光阴,这仇婆婆,她竟然活了这么久? 潘垚仔细地回想自己方才和仇婆婆的交手,觉得她这数百年的修行,倒是也没有非常精深。 估计,这仇婆婆就顾着延年益寿了。 仇春和没有理会两人,她眉眼一垂,兀自陷入自己的回忆中。 仇家缝尸,吃的是死人饭,也有几分神通,平时遇到诡异不太平的事,村人也会寻仇家人看看,因此,仇家在乡间的名声也颇好。 更因为他们祖上与一只蜘蛛精有恩,蜘蛛精认了仇家做主人,借助千年蜘蛛精的蛛丝,仇家不但能缝尸,还能缝魂。 这便是仇家和寻常缝尸匠最大的区别。 如此一来,仇家也在阴阳两界有了名声。 那时,仇家家主,也是仇婆婆的爹仇顺禹,他有一对子女,大闺女儿仇春和,小儿子仇景明,取自春和景明之意。 两人同爹不同娘,相差三岁。 仇春和的娘早逝,仇景明是仇顺禹续娶的夫人所生。 仇春和自小没有娘,后娘紧着又有了自己的骨肉,自然是顾着自己的孩子,没有苛责已是有良心。 男人家心都大,又忙活外头的生计,对于仇春和,就是亲爹仇顺禹,对闺女儿的看顾也少。 如此一来,后娘更不会自讨苦吃,去揽着大闺女的教导,只吃穿上用点心。 左右不麻烦,有下人婆子操心,准备着儿子的那一份,顺道就也备着便宜闺女儿的那一份就是了。 小孩子嘛,不缺吃不缺喝,随着年岁流去,自然便长起来了。 没人在乎,大姐是不是羡慕弟弟,是不是也想有个阿娘,是不是瞧着这一家三口和乐,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格格不入的。 …… 不知不觉,月色西斜,月光晕染了薄云些许凉意。 秋风阵阵吹来,新桥这一处很安静,偶尔从草丛中传来几声虫鸣。 那是秋后的蚂蚱,它们趁着生命最后的时光,依恋又不甘地嘶鸣,唱尽虫生最后的繁华。 “咳咳,”仇婆婆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难得起了温情,“我是喜娘带着长大的。” 仇婆婆口中的喜娘,便是和仇家结缘的蜘蛛精。 喜娘是一只千年的蜘蛛精,偶尔能幻化成人形,大多时候,它是变成原型窝在屋里。 它是一只脸盆大小的蜘蛛。 蜘蛛嘛,黑黢黢的,又生了毛茸茸的脚,背上还有好几对的眼睛,虽然同样有毛,却不如猫狗受人待见,尤其是喜娘这样的大蜘蛛,大家瞧着它,不对它跳脚大叫,已经是礼貌和勇气。 平时时候,喜娘住在仇家偏院最里头的那间房间,兢兢业业地为仇家吐丝。 …… 想起旧时的时光,仇婆婆眼里的眼神都温和了。 “我还记得,喜娘喜欢种花花草草,尤其喜欢种一叶兰,院子里干干净净的,风吹来的气息特别好闻。” 那是她孩提时候的时光,她已经许久不再去回想。 一叶兰又叫做蜘蛛抱蛋,叶片碧绿细长,果实像蜘蛛的卵,下头的根茎像八脚蜘蛛。 如此一来,它瞧过去就像一只蜘蛛抱着自己的蛋,因此,它才得了这诨名。 喜娘喜欢这一叶兰,就是因为这蜘蛛抱蛋的诨名。 仇婆婆叹息了一声。 那时不觉,如今想来,处处皆是痕迹,喜娘她,在仇家待得也是孤单的吧。 …… “咳咳。”仇婆婆从那充满温情的小院子回忆中回过神,似是想起了什么,眉眼间又添了郁色。 “我自小由喜娘养大,在我心里,她如母似姐,就是爹、后娘、手足的兄弟,她都更为重要。” 所以,仇家的家主之位,她愁春和势在必得。 “只有夺了家主之位,喜娘才能跟着我。” 听仇婆婆这么一说,潘垚突然想到一事。 那【鹤情】秘药中,最为重要的一味药引便是蜘蛛精的妖丹,那这喜娘…… 果然,才这样想着,还未出言,就见仇婆婆的脸色沉了沉。 她目光看向彭一耘,眼皮耷拉,眼里透着几分阴狠。 “你这鬼差倒是知晓挺多事,不错,我仇家祖上是和一位道君有过约定,只等时机成熟,便为道君做一件事。” 她呵呵笑了下,面有嘲讽之色。 “什么道君,也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 “你道他让我们仇家为他做什么?为他缝合魂体!堂堂一道君,本该是风光霁月,犹如仙人一样的存在,他倒是出息,身体和魂体四分五裂,还将自己藏在瓶子,瓮坛,大鼎之中,最后要我仇家这样的缝尸匠为他缝合。” …… 如此藏头露面,尚且年轻的仇春和莫名觉得不安,只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为何道君会成这般模样。 仇春和不安,“爹,这里头当真是道君吗?” 仇家的院子里摆了张供桌,只见上头摆了三器。 玉白色的瓶子,宽口大肚,两边带耳,再往右是一口瓮坛,半人膝高,土陶制式,上头绘着如心肺肝脾一样的图案,最后的位置,摆的是一口三脚圆肚的青鼎。 仇顺禹皱了皱眉,“不许对道君无礼。” 见大女儿攥着荷包,青葱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似有不安之色,他心中又觉得自己说话生硬了些,轻咳两声,有些不自在。 “自然是道君!” 仇顺禹朝旁拱了拱手,以示恭敬。 “道君风光霁月,一时不察,为奸人所害,魂藏三器蕴养……他于我们家有恩,咱们自然要知恩图报,为道君尽这绵薄之力。” 说是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人情往来向来如此,雪中送炭难得,锦上添花轻飘。 眼下,有度真君算是在微末时候,只要他仇家尽心,自然算是雪中送炭。 给予一个道君恩德,得他一个承诺,可保仇家数百上千年的繁盛和无忧。 像道君这样修行的人,命数绵长,山中修行不知年月,也许只是一个闭关出关,人间已经百年。 这些话,仇顺禹没有和仇春和说得太明白,只囫囵地说一句有恩。 一些事,他心里清楚就行,说出来反倒不美了。 …… 仇顺禹颇为自得,他的一双子女都是有天分的。 大闺女儿女工虽然不好,不过,她颇有仙缘,小儿子虽然仙缘不如大闺女儿,但那一手绣花针捏得是出神造化,登峰造极,关键是,他的心能安静。 不错,仇春和和仇景明就像生错了性别一样,擅女工的反而是男儿仇景明。 不论是谁更出色,仇家是不愁后继无人了。 一场斗法,仇春和与仇景明都使出了看家本领,将藏魂三器中的身体和魂灵缝合。 最后,于雷鸣电闪之中,两人收了绣花针入荷包,躬身而立,由道君有度真君裁决,谁是仇家继任的家主。 …… 新桥附近安静,下头的江波也平静,浑然没有方才新桥断裂的惊心动魄。 见潘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仇婆婆冷笑了一声。 “不错,最后是仇景明得了仇家的家主之位,得了喜娘。” “不是他胜我一筹,是他更得有度真君眼缘,我知道,他缝合的针脚更平整细密,有度真君看上的便是这一点。” 潘垚:…… 她抬头瞅了玉镜府君一眼,悄声道。 “府君,你这师兄,他……”潘垚卡壳了一下,想了想,这才找到话语形容他。 “他还怪臭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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