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垚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坠了个吸水的海绵。 抬眼瞧去,玉兰树上花苞粒粒藏于宽叶中,芭蕉村也有玉兰树,潘垚知道,它的花期也极短,从花开到话落,约莫也只七日时间。 而它,随时会开花。 这时,只听妙清道人靠近钰灵,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潘垚侧头,耳朵动了动,一瞬间,外头有夜风起,风拂过玉兰树叶沙沙作响,吹动纱幔飘飘,也将妙清道人的声音传来。 “刀刃锋利,可伤人也可伤己,邪神一事也是如此……此事关系重大,成败在此一举,阿爹须全力闭关,不得为杂事所扰。” “爹,女儿知轻重。” “好好,阿爹知道,钰灵在大事上向来立得住,拎得清。”妙清道人心中慰藉,“鬼影山崖底,还请我乖女分一份心神,多注意着些,万莫出了岔子。” 钰灵神情认真了,“爹,女儿省得。” …… 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妙清道人一踏往前,宽袍摇摇,不见了踪迹。 清平宫里,潘垚垂了下眼。 鬼影山? ……
第240章 入七星宫的时间不长, 可潘垚也知道,鬼影山是七星宫的禁地。 那一处常有迷雾茫茫,寻常人靠近不得, 有如瘴气一般。 和她住一屋,才入七星宫门就有诸多照顾的苍耳便特特交代过, 七星宫里,旁的地方能走,就这一处, 那是万万走不得。 “吓人得很呢,一到夜里便是鬼影幢幢, 山谷深处还有野鬼在叫, 你道那是什么?那是真的鬼!不是骗小孩儿的!” 说起鬼影山, 苍耳的面上有惊惶苍白之色,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潘垚回忆起苍耳的话, 据说,鬼影山是七星宫拘了各地的妖鬼在下头, 可以说,那一处是禁地,也是牢狱。 小狐鬼的阿爹,一只三百年的狐妖, 它曾经也被拘在那一处。 潘垚垂了垂眉眼, 府君是否也是在这一处? …… “夏荷, 秋蕊, 伺候我更衣沐浴。” 清平宫里传来钰灵有几分愉快的声音,吴侬软语,自带娇憨,只见她雾鬓风鬟, 一身红色的纱裙轻飘地拂过白玉为砖的地面,行进间有香风阵阵。 她走得不快,右腿仍然可以瞧出有几分缺陷。 这会儿,清平宫众人都能瞧出,钰灵的心情着实不错,可越是这样,众人越是不敢大意,大气都不喘一个,各个眉眼低垂,足底轻轻又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自己的活。 潘垚收回心神,握紧手中的五明扇,以均匀的频率扇着这比她人还高的大扇子,尽职的做一个鼓风机。 风拂过,吹动纱幔飘忽,清平宫这一处好似有仙乐阵阵一般。 内室里有流水的声音,倏忽的,潘垚的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了那将地上缀着红缨的紫竹狼毫捡起的手上。 这是个年轻女子的手,纤细又白皙,手指细长。 唯一可惜的是,这手瘦削了些,不,不能说是瘦削了些,可以说是十分的瘦削。 几乎是皮耷着骨头,薄薄的覆盖了一层,能见下头有青筋和血管,薄薄又脆弱。指尖有些白,就连指甲盖都透着白,只瞧手,便能瞧出了弱柳扶风的气质。 顺着手往上,瞧到的便是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脸。 这是冬风。 小狐鬼的阿娘。 潘垚在小狐鬼的梦里见到过。 只是和那时相比,她清瘦了几分,面上的神情也少了。 与那时惊惶无措和绝望相比,她平静了,也显得麻木了,更像是伺奉在清平宫的其他人,大家收敛了自己的性子,如流水磨平了卵石。 与其说是人,更不如说是会动、会呼吸的摆件,依着钰灵的心意做着她吩咐的事。 冬风捡起地上那一管笔,收在托盘之中,眉眼低垂,捧着托盘又退下了。 潘垚目送着她的背影。 …… 才来清平宫时,瞧到冬风时,潘垚也心生意外。 一道做活的般若说了,小狐狸死后,冬风也是低沉了好一段的日子。 戏剧落幕,钰灵不在意冬风,对于她是留在清平宫,亦或是离开七星宫,她全然无话。 犹如唱戏的陶偶,戏剧落幕时,排戏的主人家将陶偶往匣子一收,随手搁置在一处,时光流淌而去,木匣子蒙尘,主人家的视线偶尔瞥过,分不出半分心神。 冬风于钰灵而言,就是那匣子中的陶偶。 一出戏唱完,自然得物色那唱新戏的,用旧陶偶,那是失了七星宫宫主千金的身份! 般若:“冬风不愿意走。” 说起这事,这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姑娘眼睛里有水光闪了闪,似怜惜,似不忍……又似自伤。 细瞅,里头还有几分对冬风决绝的不赞同,却又不知说什么的无奈。 “她是个无情、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人,冬风她不愿意离开七星宫……在宫门里,我们活得像摆件,可出了宫门,我们连摆件还不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往事,般若也不例外,说起这些,她抿了抿唇,显得有几分冷漠。 在阿爹阿娘眼里,女儿是赔钱的丫头。 一碗稀粥养到十几岁,中间得做一家子的活,年纪小小背上便背着个弟弟做事,哪怕她也只比弟弟早来这世间几年……弟弟哭了尿了,都是她忙活,人们常说,阿姐便是阿娘。 可阿姐,她一点也不想做阿娘。 山里捡柴,河边洗衣……丫头片子什么活都得做。 等到年纪到了,再换到别人家去,给阿爹阿娘和兄弟换几两碎银,亦或是给阿弟和阿兄再换个嫂子回来。 去了旁人家,生儿育女,洗衣做饭,几十年重复着这压抑又见不到光的日子。 “呵呵,有时我想,我们这些做人闺女儿的,真是活得还不如做家里养的鸡鸭鹅这些畜生,起码,畜生不用做活,也不会伤心。” 般若吸了吸鼻子,将伤心往肚子里藏。 “左右,我们和畜生都一样,都得用一身骨肉去还那些吃的米和粮,又何必选择做这会伤心的丫头片子?做畜生就好了。” 潘垚一时无言,心中更是难过得不行。 “会好的,以后慢慢便会好起来。”潘垚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风一吹,声音便被吹得飘忽。 是会好…… 可即便是千年后,这样的事仍然是存在。 般若冲潘垚笑了笑,垂鬟分肖髻晃了晃,有几分可爱。 “许是以前的日子过得怕了,太怕了……冬风她想留在七星宫,她去了一趟鬼影山,那狐妖一直在半山腰,那儿有一座草屋,狐妖性子睚眦必报,小狐死了,它怎可罢休……” “冬风她、她——”般若一咬牙,眼里有惊惧和忌惮一闪而过,说起这事还心口扑通扑通乱跳。 这是震惊的。 “她趁着狐妖不备,亲手杀了狐妖,尸骨抛下了鬼影山的山谷……” “那天后,她回了清平宫,又在宫门前的玉兰树下跪了许久,求小姐怜惜她孤苦,过往种种,是她冬风糊涂,人妖殊途,小狐更是孽障……” “小姐在梳妆台上梳着发,握着玉梳的手都顿了顿,面上有惊讶的神情……我们谁也没想到,冬风竟然舍得和那狐妖断了,更是决绝到这般地步。”般若喟叹了一声。 “后来,小姐轻笑了声,道她倒是个知情知趣的。” …… 就这样,冬风还留在了清平宫,虽然不再做抬轿的四婢之一,可扫洒伺花,洗衣奉茶……她仍然是清平宫中的一人,甚至是亲近的宫婢。 有时出行的人不凑手了,她也会轮值抬轿。 “她当真心如止水,尽心尽责。” 说到这话,般若面上有世事愚人的无奈。 …… 钰灵稀奇了一段时日,注意了一段日子,见她本本分分,撇了撇嘴,将玉梳往匣子中一丢,嗤声道,“无趣!” 自那后,钰灵都不在意冬风。 …… 清平宫。 潘垚瞧着冬风的背影,只见她穿着一身青衣,黑发梳成了朝云近香髻,捧着那沾了血的笔往前去了。 因为低头,她露出细细的脖颈,背影脆弱,也有一股萧瑟的沉默,死寂死寂。 白玉为砖的地上,那一抹血迹也已经被冬风擦净。 潘垚瞧着那一处,手抚过腕间成盘龙木镯子的灯笼。 在里头,小狐鬼和蓬头鬼娃娃在另一方天地,一狐鬼一上床鬼,两鬼皆闹着要骑那只大公鸡,直把花羽的大公鸡闹得到处乱飞,油光水亮的细毛都掉了好一些。 这会儿,大公鸡气急反怒,正反过来追着两鬼啄,咯咯咯乱叫,气势凶悍异常。 蝴蝶震了震翅膀,于高处落叶上停靠,不理睬这两鬼一公鸡。 瞅着这玩得不知愁滋味的小狐鬼,潘垚心道,这样也好。 如今她隐了身份,倒是不好寻上冬风,也不好和她说小狐鬼的事。 特别是听了般若的话后,潘垚也担心,要是冬风和钰灵透了口风,那她可怎么办? 她还得寻府君呢! 可不敢露出马脚! 潘垚瞧着那已经远去的背影,心中暗道。 等她寻到了府君,将府君带出了这七星宫,她一准儿给小狐阿娘捎信。 要是小狐的阿娘愿意,她也能让小狐鬼和它阿娘见一见,了了小狐鬼的心愿。 …… 潘垚又瞧了瞧那清平宫外的那一株白玉兰,瞧着那一树的花苞,她的眼里有焦急之色。 “好饭不怕晚,不急不急,这事儿急不来。” 呼气吸气,潘垚修着心窍,嘀嘀咕咕地宽慰自己,按捺住了这一份着急。 如此又过了两日,确定妙清道人闭了关,潘垚这才寻到了鬼影山。 …… 夜黑风高时,正是杀人放火天。 潘垚到鬼影山的时候,正是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之时。 悬崖往下,一路有迷雾重重,等入了崖底,此处豁然开朗。 潘垚往周围瞧去,目露诧异。 鬼影山的周围竟是一处湖泊? 只见岸边有树影重重,月色倒影湖中,因为那水色,就像是一弯碧绿纯净的月牙静卧在这水中。 湖光水色,湖面氤氲着如雾如岚的水炁。 还不待潘垚诧异这一处禁忌之地有这般好景色,只听山谷深处有一阵怪风席卷而来。 刹那之间,犹如天地变色一般,只听风呼啸着野鬼妖邪哭嚎的调子,吹皱了湖面,两岸边的树影被摇晃,犹如万千鬼手在招摇。 那一轮月色破碎了去,湖面翻动。 一刹那间,潘垚瞧到水面上浮起了一张张脸,苍白、死寂、诡谲……水下有鬼影游动,他们大张着嘴,有血雾血煞一般的烟气吐出。 万千血煞血雾被牵引,犹如一团团铁线虫一样朝湖底深处扎去,细细密密,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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