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种子,亦是它的眼。 江云稷得了这种子,果真修为大涨,当即便落了谶言。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是极好的命格。”神像的阴影下,眼中蒙着眼的江云稷轻叹了一声。 命是好命,却让人心生了贪念。 只是—— 天愚人啊。 江云稷微微侧头,虽不能视物,却精准地对上了谢予安所在的位置。 “我们都误会了,都想得太多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鸡犬,它当真便只是鸡犬罢了。” 潘垚愣了愣,“什么?” 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那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瞧了瞧谢予安,又瞧了瞧江云稷,也有几分恍神。 “不会吧——” 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如果是这样,府君遭这场灾难,简直是无妄之灾! 潘垚想着小庙里特别红火的一道符,是保六畜安康的六畜平安符。 有了这符,附近养鸡场的生意都好做了。 她知道,符箓是她写的,可庇护它们,不厌烦它们在耳朵边啼叫,像鸡鸣,鸭叫,犬吠,猪哼……这些声音闹人得很,潘垚在玉镜府君那儿听过,只片刻,脑壳都听疼了。 可府君是很有耐心的。 更是以神力庇护。 如果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是字面的意思的话。 那不就代表着—— “鸭儿神…”潘垚喃喃,是鸭儿神的意思呀。 在《右台仙馆笔迹》中记载了鸭儿五圣的神灵,那便是鸭儿神。 据说,杭州贡院之后有鸭儿五圣之庙,是农家祈保鸭儿养殖的神灵。 如同蚕花五圣,祂是桑蚕人家祈求保护桑蚕丰收的神灵。 鸭儿神便是这样的一方神灵,人们祈愿保佑牲畜,祂落下庇护。 以人愿为主,是极为心慈的神灵。 “不错,和鸭儿神是一个道理。”江云稷郁闷极了,声音都有些闷闷。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落下的那一句谶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它竟然只是字面上意思! 就不需要多想一些! 多解读一些吗! 怎么能就只是字面上的【鸡犬】之意? “这些年,随着我修为愈深,将那一双千目种子炼化成自己的眼,我瞧到的事情便愈发的透彻,这才惊觉——这才惊觉——” 江云稷的声音都颤抖了,因为激动和郁气,几乎是说不下去了。 最后,他长叹一声,一摔袖子,背着手垂头丧气。 “去岁时候,我未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何意时,心中有感,莫名的惶惶不安,紧着,我便占卜出了一个大凶之兆……” “生灵涂炭,惨绝人寰……一切都指向妙清道友。” “我寻上了门,为他落下【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的谶言,想要劝他莫要再任性,莫要再妄为……可惜,唉。” 江云稷长叹一声,又道。 “冬末春初之时,我勘透了谢道友的命格,知道一切都错了,错了……等我再次去摇山,想要和妙清纠正时,已经晚了,晚了——” 江云稷懊悔啊。 果然,人不能贪,心生贪念便是魔。 他便是心生了贪念,贪那极北极寒之地的千目树,这才破例为妙清落了谶言,害了谢予安,也助长了他人的贪念。 冬末春初? 潘垚:“你去了七星宫?” 江云稷点头,“变数已至,天谴落下……七星宫已经不复存在。” 那一双蒙着白布的眼睛犹如真能视物一样,落在了潘垚的面上。 “要是我没有瞧错,道友,你便是这一变数。” ……
第256章 运道有天数、定数、劫数, 其中最难以琢磨的便是变数,因此,人的运道轻易断定不得。 想着在灌湖村底,遇到那难得一见的五星连珠, 从遥远的时空落入这一处, 潘垚认为,她是能说一声变数。 不过, 便是没有她, 潘垚相信, 妙清道人和钰灵仙子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们的下场, 在他们做下恶事时便已经注定。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潘垚没有正面回答江云稷的话。 人都是护短的, 她也不例外, 虽然说,这江云稷所求只是千目树的种子, 是修为的更进一步, 一物换一物, 这才落下了谶言。 妙清道人所做的一切, 是他心性恶劣, 便是没有江云稷,也会有林云稷,赵云稷……妙清道人会想着法子, 做别的恶事。 就像他后来做的一样, 放弃了给谢予安雪中送炭,做鸡犬升天的身边人一样,后来,他筹谋的是诛杀邪神的功德。 邪神难寻,他便造一个邪神。 以万人为祭, 一城为祭,也在所不惜。 可潘垚还是对江云稷没好脸色。 这些人可把府君给坑惨了! 她就是小心眼儿了! …… 秋风簌簌冷冷的吹来,将江云稷蒙眼的白布帛吹拂,绸带在风中翻飞,他平复了些心情,似是知道潘垚对他的不喜,轻叹了口气。 虽眼中无眼,他却是心明。 这道友一身的道韵,光彩绽绽灼灼,分明是元神凝身,在她身上有时间的炁息,更和他赊刀一族有渊源,隐隐约约,他心中有感,如今,他赊刀一族的生机便在这人身上。 …… 秋日的日头晒人,落在屋顶树梢处耀眼又明媚,此时日头微微西斜,地上的影子被拉长,潘垚的视线落在江云稷的影子上,瞧了片刻。 这影子自己会动! 抬头又瞧向他蒙布的眼,潘垚突然道。 “你剜了眼?” “神像的藏脏洞里,搁的是你的一双眼?” 虽是问句,潘垚的语气却颇为肯定。 江云稷僵了僵,最后微微吐了一口气,点头承认。 “是。” “不过,与其说是我的眼,不如说是那一双的千目树种。” 他顿了顿,又道。 “这一尊旧神的藏脏洞中,搁的是极北极寒之地的千目树树种。” …… 有所追求的人,定也有魄力,江云稷也是如此。 才得千目树种,瞧着那一对流光溢彩,最后沉寂,归于平凡的千目树种,江云稷欢喜激动得不行。 当即,他便下了决心,剜了自己的一双眼,以眼替眼。 千目树种入眼,他的眼睛有木头的褐色闪过,随即,那一双眼又变成了白眼黑珠,和以往的眼睛一样。 只是,这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又不一样了。 万物好似蒙着如氤似岚的道韵,在他眼中更为清晰。 瞬间,他的修行便更进了一步,可以说是勘透世间本源,千目树果真名不虚传。 “谢仙长这事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江云稷感慨万千。 【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这话说的是妙清,于他而言,也如雷霆入耳,振聋发聩,当下,他心中就生了怀疑。 人运有变数,轻易断定不得。 而他所修行,便是断定那一道的人运,国运,天运—— 怀疑只一丝,然而,就像是千里之堤中多了一处的蚁穴,它们啃啮出了一道缝隙,江水拍来,巨大的威势下,那蜿蜒绵长的堤坝便溃了。 江云稷的道心也是如此,只一下,它便崩塌了。 尤其是,等他去了摇山,看到往日恢弘不凡的七星宫覆灭,瞧着那高山成江水,泥土又倒灌湖水,将那一城的冤屈和血煞压下……心中更是惊疑骇然。 “我是赊刀一族的罪人。”江云稷的声音几乎都哽咽了。 他从来只是族人的骄傲,是赊刀一族千百年难见的天才,可就是因为他,因为他的贪功冒进,心生贪念,为了一个外物,明明心中有感似有不妥,却还是心怀侥幸,为妙清道人落了那一句谶言。 一句谶言,换一对的千目树树种。 自此,恶意的种子萌芽。 “我瞧到、瞧到族人死得死,逃的逃……天灾人祸,是那一城枉死之人的罪孽怨怒缠着我,也牵连了我的族人。”江云稷颤抖着手摸上了自己的眼睛,“所以,我剜了它,丢了它……” 他逃避了,只想着瞧不到就不会有事一般。 似鸵鸟埋沙,掩耳盗铃,只以为自己骗了自己,不看不顾,事情便不会发生。 哪里想着,这剜了眼一丢,反倒又惹了事。 “千目种子上有一道影鬼,灯下昏黑,我也是剜了眼后才有所察觉。” “这影鬼带着千目,恰好落入了河中,河中有一废弃的神像,它入了这藏脏洞,迷惑了人将这神像打捞而起,供在了这一处的小观里……受了香火,鬼身也有了神性。” 说起这事,江云稷憋闷得不行。 他丢了这眼,是逃避,也是想断了这一份孽缘,哪里想到,妙清道人竟然在千目树种上留了暗手,上头有一道影鬼,如今影鬼入神身,因着之前的修行和羁绊,竟然反过来压制着他。 除了这一处小观,他哪儿也去不得! 他的影子和神像的影子羁绊,神像更是拷在脚上的一个大铁球一样。 更甚至,旁人请神的小神像,他还得帮着雕刻。 憋屈! 着实憋屈! 可以说,他都成了这影鬼的守观人了。 “不过,这影鬼的性子是小了些,倒也没什么恶性。”江云稷说了句公道话,“因着影鬼的缘故,虽然千目树种已经离开我的身体,我仍然能有所感知,今日得见道友,便是我的生机——” 顿了顿,他又道。 “也是我赊刀一族的生机。” 所以,即使憋屈得不行,又有族人随身,他也没有自己断了这羁绊,老老实实地刻了那小神像,也由着影鬼顶着他的模样,任由它如影子也似衣裳,飘忽地去信徒家中。 它爱去瞧热闹,便让它瞧着去。 “影鬼?”潘垚意外。 她想起了妙清道人说过,钰灵仙子的阿娘怀着她的时候,便是被影鬼吓着了,这才连累她腹肚中的弟弟没了气息,骨肉被同胞姐姐吞噬,最后成了胎中身。 “是那一只影鬼吗?” “是。”江云稷点头。 如今这情况,他也算是和影鬼同用一身,影鬼所遭受的,残留的记忆,在江云稷眼中毫无保留,清晰可见。 “也是个可怜人。”江云稷低头。 虽然瞧不到这影子,他却知道它正闹着。 江云稷和潘垚说起了影鬼和妙清道人间的渊源。 “有一次,妙清新得了一道符箓,威力甚猛,他一时技痒,便落了雷霆劈了一片林子,这影鬼生前是个樵夫,那时,他恰好在林子中种树苗,受了这无妄之灾,自然心中不甘。” 樵夫砍树,也知不可竭泽而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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