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时候,上山砍树时,他背着背篓,背篓上是树木的小苗,入了山,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小苗种到那稀疏的山地之中。 如此,十年百年,后人也能有树砍,有柴烧,有一份营生。 雷霆落下,当即,他的身体焦黑,成了一个炭块,妙清道人瞧到了,却没有过多的放在心上。 蝼蚁罢了。 谁又会在意自己伤了只蝼蚁? 樵夫本就因意外身死而不甘,瞧到妙清道人这漫不经心的一眼,心中更恨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死在别人眼中这样轻飘飘? 他也是娘生爹养的! 他也有血有肉,知道痛,伤痛自己死了,家中人又该怎么办! 它在山间徘徊,残魂吸纳山瘴成了缥缈的影鬼。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生前那记忆好似没了,再遇到妙清道人时,仍然心中不平,瞧着妙清道人不痛快,不顺眼,略略想了想,悄无声息地就跟上了他。 妙清闭关,又一身的道法,阴阳相克,它倒是不敢靠太近。 只在他山脚的那一处屋子附近,不甘又愤怒地徘徊。 时而蹲地如巨兽,时而化风呼啸……影子在山风中拉扯,成了诡谲模样……影鬼没有唬到妙清道人,倒是唬到了屋子里住的美妇人。 “那便是钰灵的娘。”江云稷感叹,“也是阴差阳错。” 潘垚到不觉得是阴差阳错,“是一啄一饮。” 她说得肯定。 樵夫都知道砍了树,就得再种些树回去,如此才能平衡,而妙清道人却不知道。 不,他不是不知道,他是自大狂妄,不将旁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虽然只打了几次照面,潘垚却认清了妙清道人的为人。 “一道符箓害了人的性命,可以说是失手,是无心之失,事情发生以后,他明知人死有魂,却漠然冷眼,更无一分一毫的弥补,这便是他的过错。” “他的媳妇会被影鬼吓着,追根究底是他的过失,这是因果前定。” 江云稷愣了愣,仔细一想,他认得的妙清确实如此。 良久,他什么话也没说,只一声喟叹被秋风吹散。 潘垚倒觉得这影鬼是个可怜蛋。 “在妙清道人手中,它一定遭许多罪了。” 江云稷想着影鬼记忆中受过的酷刑,默默点了点头。 “它是鬼仆,如今天罚落下,七星宫覆灭,更是无处寻妙清,这鬼契,算是断了。” 听到鬼仆契断裂,潘垚为这影鬼高兴,也是,她记得在灌湖村的水底时,瞧到的妙清道人眼珠子一片的白,已然成了邪物,他定然也死了一遍! 人死债销,这鬼仆契没有续订上,自然断裂了。 潘垚走到那一尊旧神面前,打开藏脏洞,果然看到里头搁着一双的眼。 是木头做的,圆溜溜的两颗,木褐色的眼白,眼珠却似一圈圈的木纹,颜色有些深。 潘垚想了想,打鬼棒一扬,断了这千目种子和江云稷之间的羁绊。 然而,这种子和影鬼却缠绕羁绊深厚。 只见影鬼成为薄薄一层,有丝丝黑雾和千目种子交缠,像眼睛的血管,也像黏膜,甚至,因着影鬼的戒备,千目树的种子那一圈圈如年轮的眼珠也瞪着潘垚。 同仇敌忾一般。 潘垚愣了愣。 这种子—— 和江云稷相比,它竟然更喜欢这影鬼吗? “怎么了?”江云稷听空气中很安静,微微侧头,询问潘垚。 潘垚:“没什么。” 她几经思量,又转头瞧了瞧谢予安。 想起了他曾经和自己说过的,修行中人从心而欲,自在肆意,到底还是依着自己心底的意思,和拘着蓬头鬼娃娃一样,落了道监察的符箓在这影鬼身上,而非剥离了它和千目树种。 “以后可不能做恶事,心怀恶意的吓唬人也不行。”潘垚摊开手,瞧着手中那两粒千目树种,神情认真地叮嘱。 “心眼别小,做人做鬼做精怪,咱们都得心眼大方一些,这样,路也能走得宽一些……去吧,好好扎根修行,瞧到不公平的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说不得以后有了机缘,你还真成了小神呢。” “哄别人的香火有什么意思呀,得有自己的香火。”潘垚笑着又嘟囔了句。 说完,她掐断了灵炁束缚,只见流光一闪而过,影鬼裹挟着千目树种,转瞬的功夫便消失在了天际。 “这是——”江云稷惊讶。 潘垚将手中的打鬼棒挽了个棒花,没有和江云稷解释过多。 影鬼已是残魂,尤其在被妙清道人拘着惩罚时,那魂魄更是七零八落,意识只些许残存。 它攀附着千目树种留存,而千目树生极寒极北之地,本就喜阴,也正因为这,在影鬼和江云稷之间,虽然江云稷以灵炁炼化了它,它也更喜欢影鬼,心生亲近。 两个存在都只是懵懂的灵智,相互交缠,相互依靠……更是成了一体。 倘若强行剥离了影鬼和千目树种,只怕那影鬼也无法投胎,便是投胎,也只是孑孓蜉蝣…… 潘垚心有不忍。 她见过山茶花树和残魂成花鬼,也许这影鬼,在时光流淌之下,它也能和花鬼阿茶姐姐一样,成为一个树鬼。 江云稷皱着眉,倒不是太赞成潘垚此举。 “道友这心,太过心软了。” 千目树种可不是一般的种子,此物生于极寒极北之地,本就应运而生,能窥前尘知后事,他将它们化眼,亲自体会到了此物的厉害之处。 可知道了又有何用? 【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有时,真的是说不清,到底是你窥得了天机,还是天机让你窥得了天机。 身在红尘,身在运中……挣不脱,逃不开啊。 江云稷心灰意冷,道心已然是破了。 可道心再破,他也惋惜这千目树种竟然落在影鬼手中。 只是一个影鬼…… 潘垚白了他一眼,“我要是不心软,你还和我说赊刀一族的事作甚!” 还说自己是一线生机!他江云稷的事,就盼着她心软,影鬼和千目种子,她就心软不得了? 双标! 江云稷窒了窒。 这、这倒也是。 他面有讪色,想着自己还有事相求,倒是不好再说什么了。 …… 另一边,影鬼和千目树种相缠,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不知落入了何处。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时间荏苒,地上的人传承了一代又一代,天上的月色却仍然是那一轮月色。 种子落了地,生根发芽,一点一滴地长大,枝丫舒展而开,享受着每一寸的阳光,每一滴的露水……每过一年,树干的年轮便长了一圈。 影鬼和树浑然一体,和煦的日光和清风将满心的愤懑消弭。 还活着,能感受阳光雨露,便是最好的慰藉和安宁。 树的时间和人不一样,有时睁眼,便是数年过去。 上上次睁眼,树的周围是个坟场。 上一次睁眼,树的周围是个尼姑庵。 而这一次—— “叮铃铃——叮铃铃——”学校的铃铛被拉响,快活的小娃娃从教室里跑了出来,去了操场,跳绳,跳房子……摸鱼捉虾,热热闹闹。 恩,这一次是学校。 咦,好像有个熟悉的气息? 风吹过树叶,叶子婆娑,影鬼吸了吸鼻子,它正待寻找这一道熟悉的炁息时,转瞬却被另一个事给吸引走了。 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从树下走过,她留着一头乌青色的发,长发披散着,上头用一个碎花布的发箍,额头前是细碎轻薄的刘海。 今儿,她穿一身浅粉色的针织外裳,下头是长到脚踝处的长裙,看过去靓丽极了。 然而,在和千目树浑然成一体的影鬼,不,此时该说是树鬼了。 在这树鬼眼中,这女子却不幸极了。 气机交错,如雾似岚,未来的运道如水幕般在树鬼那年轮一样的眼中交错过。 对她丈夫虎视眈眈的坏男人。 被坏男人哄骗着,最后良缘断裂,反倒和坏男人命运相缠的她……痛苦,懊悔,怨恨……最后,她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他爱他,他爱她,她又爱着他…… 乱套了乱套了! 嗬!可不能这样!放了它又赠了它机缘的姑娘说了,遇到不平的事,能帮一手是一手,它得行侠仗义。 树鬼激动,左思右想,正不知道该如何行侠仗义的时候,瞧着这女子走去的方向,眼睛一亮,有了! 它想到了学校里老师吓唬小娃娃,不让小崽子去大坑上上厕所编出的鬼话。 有鬼掐屁股呢! 没错! 有鬼掐屁股呢! 有什么能比掐屁股更能引起男人的注意和嫉妒呢? 必须让这傻娘子的夫婿知道,有人在打着他媳妇的主意,当然,它知道,那坏男人心眼多着呢,其实是弯绕着,迂回着……暗戳戳又阴暗爬行地在打着他的主意! 嗐!有点复杂。 不管了,知道表面的诡计便成! 它行侠仗义,狠狠一掐! 果然,这一掐,命运就被拨动了。 瞧着未来成了混沌,树鬼满意一笑。 太阳有些大,它又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深藏功与名,影子一个交错,没入了树干之中。 正好和前来查看的潘垚擦身而过。① ……
第257章 却说小观之前, 潘垚拿出了藏脏洞中的千目树种,也切断了它们和江云稷之间的纠缠羁绊,只须臾的功夫, 地上的影子便正常了。 便是那一尊旧神, 抬头瞧去, 那莫名的压迫感也不复存在。 江云稷都忍不住松了松手脚,只觉得手脚上那无形的镣铐尽数被褪去。 可手脚宽松了, 他心头积压的巨石却仍然存在, 这会儿沉甸甸的搁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江家——”他忍不住开口。 江家? 潘垚朝江云稷看去。 话在口边了, 江云稷却不知如何再继续, 那白布蒙住的眼下有着茫然。 “咳咳, 咳咳——”秋风吹来,他被呛咳了两声。 “族长。”有护卫担忧地喊了一声。 “我没事。”江云稷握拳抵着唇, 压抑着喉头的痒意,过了好一会儿,他这才抵抗过这一阵的虚弱,后背都被汗水打湿了, 风一吹,有冷冷的凄寒。 “道友也瞧到了,”江云稷凄笑了下, 有些许的自嘲,“我道心已破,修为就像破漏的袋子,一日少过一日,如今病体沉疴,不过是上天对我的惩戒。” “可我江家——”他哽咽了下, “我江家何辜?” 潘垚沉默了下。 江家无辜,可那一城被炼做血煞的百姓更是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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