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女帝当年是招婿,和亲的是外邦王子。洛阳城中公主府内,明兵暗子环绕。如何是自己可以比之的! 萧无忧搁下玉杵,从衣襟内里捧出那枚青竹玉佩,对着光照细细瞧着。 温孤仪步步推进阵营,自是存了派遣暗子救她出去的心思。彼此都能看懂,只是萧无忧未曾想到蓝祁宁可舍弃让俟利发前往各部游说出兵,也要让他亲来看守。 俟利发守在此处,基本切断了她最后的生机。 * 然不知是天可怜见,还是老虎打盹,三日后的晚间,混入云中城多日的暗子,终于潜入了这座王宫,彼时正值俟利发脸伤发作,用药睡沉的时刻。 萧无忧和暗子首领对过信物,带上琥珀离去。 用的阳谋,走的明路。 暗子一行十二人,顶替了一炷香前才换防的护卫队,加上两个乔装的女人,便正好是护卫队十四人的编制。 从公主寝殿到云中城外郭门,有七里路,步行需半个时辰左右。 十四人的队伍分两列,一列七人,萧无忧和琥珀并肩走在第四位,是最中间的位置。 出寝殿,过宫门,穿过梭梭树林,已是大半路程过去。 “殿下再坚持片刻!”梭梭树林口,趁着给丈地外另一队东西走向的护卫队让路的间隙,身后的首领悄声叮嘱。 “孤无妨!”萧无忧控制发颤的手足,总觉这夜顺利得太过。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 再过金水桥,绕过一条甬道,便到云中城外郭城门,算来只剩不足三里路。 那处护卫队走过,一行人便继续朝南走去。 萧无忧走出梭梭树林,走向金水桥,身后人两两并肩走出。 往前走一步,便多两人出林子。 萧无忧的身后有三组人,但她只走了两步路,能看清金水桥的全貌,但应当是踏不上去了。 “关城门!全城全员一级戒备!”数个传令官策马传话,各处卫队抽刀出鞘。 黑夜中,火把与刀影交错,明晃晃一片。 是俟利发发现人不见了。 “各卫队内部互查,就近两队交换互查。” 传令官第二句话落下,将将朝东行走的卫队便迅速朝这处走来。 “殿下莫慌,将军算到这个局势,如有万一,且一定记得寝殿中的软甲。” 暗子首领出声提醒,看着迎面走来预备交换检查的护卫队,知晓避无可避,遂作了一个动手的手势。 这晚来接萧无忧的,都是温孤仪座下的精锐暗子。 只是碰到了俟利发,棋逢对手。 十二人分了两拨,六人留下缠斗,六人护送她离去。 外郭城门外自然还有接应的人,只要出了城门,任务便算完成了。 已经过了金水桥,萧无忧身边只剩了三个暗子。穿过甬道,再行两里,便到城门。萧无忧一直往前跑,不敢回头浪费他人用命换给她的时间。 然而拐道口,她终于撑不住,一个踉跄跌倒。起身时发现,护着她的暗子只剩下一人。 “殿下,快!”那人匆忙扶起她。 只是她起身,这人却倒下了。 一支重弩从他后背射入,前胸出来。 “快走……”他用最后的力气将萧无忧往前推去。 萧无忧没有回头,爬起来继续跑。 她半边身子被方才那个暗子的鲜血喷溅,一只眼睛沾了血迹,黏黏糊糊,但她还是隐约看见了城门。 城门已经关闭。 门口禁军持刀列阵。 还剩一里,她出不去了。 十月秋高风怒号,她站在苍茫夜色中,回首看今夜来接她的人,鲜血未凉,但呼吸已断。她当年和亲,本就是为了大邺百姓。 随她而来的宫人,欲救她出去的将士,却是一个接一个倒下去。 城外十万兵甲千里而来,只因顾她性命,便只能这般僵持,僵持到突厥援军到来,各部重新汇聚。 届时两军交战,当是要折损她大邺更多儿郎。 萧无忧看远处举着火把的追兵,转身前方是侍卫手中寒芒毕现的兵刃。 这厢撞上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殉国,大邺兵甲扫平北境,驱除敌寇。 萧无忧合上眼。 却???觉身子一轻,双足骤然离地,睁眼的一瞬方发现自己被人搂住,跃在虚空。 “得罪了,殿下。”男人带着一副面具,黑夜中看不出容貌,只一手勒紧她腰身,一手弹出暗器。 片刻间,城门口的侍卫倒下一半。 “阁下何人?”萧无忧听出是长安口音,却观身手暗器,不似军中人。 “大邺人。”男人吐出三字,抱着她越过剩余守卫点足落地。 缠在腰间的长鞭如蛇窜出,竟直接劈开了城门。奈何就近的卫队来得极快,四面更是弓兵压阵。 “殿下先走!”蟒鞭收回的瞬间,扫除了通往城门的障碍。 萧无忧距离城门仅剩三丈。 然,一记熟悉的裂帛声传入耳际,萧无忧心口骤缩,回头扫过。 果然,又是重弩。 索性没伤到那人要害,只是从他左臂划过,扯下一块淋漓血肉。 他却尤似没有痛觉,左掌中弯刀蹿出,锋刃如电,寒芒劲扫间,十余弓兵封喉断腕。于此同时另一手蟒鞭勾上射来的弓箭,凌空扫向对面的兵甲。 得一间隙,掠向萧无忧,欲带之出城。 眼看他身后弓兵又一次搭箭,以这人功夫,献了一条命为她赢得出城的片刻功夫,自有胜算。 然萧无忧脑海中想起“软甲”二字,她还有后路,与其她一人生还,或许她可以搏出更大的赢面,甚至还能完成计划外的事。 瞬间的衡量,她便做出了决定,只在他落地的一瞬,将人整个拽到了身后。 “给孤住手,不许放箭!” 她上前一步,把身后人护的更严实。 这样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环伺的兵甲逼近一步,弓兵按住箭矢。 “孤的命,你们要不起!”萧无忧呵退他们,目光落在点点火把移来的方向。 只手中聚力,抽开腰间匕首。 “殿下!”身后陌生男人一把扣住她肩膀,恐她做傻事。 “听一声乡音,足矣。”萧无忧回首,竟是将一截青丝塞入男人手中。 “若孤有命回朝,您执此发见孤,孤许你一愿。若孤身死异乡,望君葬此发于大邺故土,亦算萧无忧归家。” “君之恩,孤来世再报。” 话毕,萧无忧横刀于颈,转身冲正好到此的俟利发道,“孤不走,大人且容孤侍女与这位侠士离开。” “殿下——”被侍卫押着的琥珀频频摇首。 “还需劳您,护孤阿妹一程,且当是护孤。”萧无忧话语低沉,不似商量,只是托付。 身后男人尚未出声,前面高官亦未应声。 她紧握匕首,一步步背离近在咫尺的故土,重返牢笼。
第3章 错信 ◎她已无人间寿数,一生至此终。◎ “大人。”萧无忧刀刃迫近脖颈皮肉,一道鲜红血印赫然现出。 俟利发爱才,目光在那侠士身上流连。 但此间此刻,再无比萧无忧更重要的人。 俟利发合了合眼,终于抬起扣在腰间那把二寸弯刀上的手,示意放人。 云中城城门重新闭合,王宫归于宁静。 萧无忧掷刀于地,看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又回首看一路伏地的尸体,蜿蜒的血流。 “都是勇士,臣会命人厚葬的。”俟利发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递给萧无忧。 即将平旦,一抹曦光落在萧无忧血迹斑驳的面容上。 她接了药,抹在脖间伤口上。五指往上滑去,蹭到一手同胞的鲜血。 “天若顾孤,先亡大人,孤亦会记得大人恩德,厚葬之。” 俟利发掩口咳了声,“臣送殿下回宫。” 折腾半夜,萧无忧少不了用药吊气,沐浴更衣。 净室内,六个侍女围浴桶候命。 这是俟利发的人。 只要她手足能动,便有无数自戕的法子,溺水便是其中之一,还不花力气。 自然是要看着的。 萧无忧身上黏腻,洗了半个时辰才结束。 侍女捧衣而来,她抬眼扫过,让去胡床拿那身杏黄锻面的小衣,说是琥珀做的,她喜欢。 衣裳送来,她细瞧了片刻,又伸手抚过,嘴角噙了点笑。 天色已经大亮,她只道累了,要补眠。 屏风外,俟利发在问侍者,公主在净室的种种。沐浴就寝,是他唯一无法掌控的事,只得由人转述。 并无不妥,除来了萧无忧指定要那件小衣。侍女便如实回禀,是因琥珀亲手所制。 俟利发点了点头,挥手谴退她们。 他起身绕过屏风,施针在萧无忧的昏睡穴上。 金针入穴的一瞬,萧无忧颤了颤,蹙眉睁开眼。 “委屈殿下了,这厢看来便是睡梦中臣也得控着您!”俟利发温声道,“今日您事败,注定回不了故土了。突厥经去岁政变,分化七支,但方才传来的喜讯,可汗已经说服了三支分部,后日便可会师此地,与大邺一战。云中城之地,我突厥寸土不让……” “那容孤多睡会,孤累了。”萧无忧扯着笑,迷迷糊糊合上双眼。 * 再睁眼,又是倦鸟归林,游鱼入渊。 星月天,夜色茫茫。 萧无忧吩咐人传膳。 等候的时辰里,她在妆台前梳理一头长发。 因琥珀不在,没人给她挽中原的发髻,她便随便寻了根发带,将一头长发松松垮垮绑在后头。 描眉绘唇淡扫胭脂,又点眉间朱砂做花钿,最后寻了七年前和亲时穿的大红喜服换上。 红衣金带墨发。 天家公主转出内室,坐在灯下饮酒啖肉。 曾经喝不了马奶酒,克化不动炙牛羊的女子,如今持刀割肉,举杯饮酒,已经十分娴熟。 只是食人间烟火,面上却已无生人色。 俟利发隔屏风看她,终于看出久违的颓丧与死气。 这份神色,七年前他也见过。 那是她初来突厥,和老可汗新婚数日后,他被传唤救治她。 彼时如羔羊一般的人,已经滴水不进,面上高烧滚烫,下身鲜血不断。 大邺国力尚存,一个嫡公主被磋磨侮辱两下便罢,真是这般骤然死去,亦非小事。 他救了她,却也埋下了突厥后来的祸患。 劫后重生的公主,在后来的年月里,勇敢,疯狂,谋算,又惜命。 蛊惑人心,步步为营。 借一张女子千娇百媚的皮,掩住一个战士坚韧不退让的心,一点点耗尽精血,一点点攻城略地。 身畔同胞一个个死去,病痛一层层从皮到骨折磨,她却永远高昂头颅,容颜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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