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她说,“日子难熬,但是活着,总有盼头。母后……阿娘等你回家。” “阿娘!”萧无忧低声呢喃。 “阿娘、在的……不怕……”梅姨娘愈发握紧她,竟缓缓睁开了眼,重复道,“阿娘在,不怕的!” 她浑浊了多日的双眼明亮起来,手上多出几分力道,笑容都舒展开来,话语愈发清晰,“今晚,陪阿娘一起睡吧。” 萧无忧看着久病的人骤然神色清明,心下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只点了点头,撑着理智卧上床榻。 妇人揽着她,给她盖好被子,掌心贴在她背脊,蹙眉问,“怎生出这般多汗?” 萧无忧笑了笑,“和阿娘睡,暖和。” 梅姨娘便给她将被子往下掖了点,“明个澜姐儿想吃些什么,阿娘给你做。” 萧无忧低声道,“都成,阿娘做的我都喜欢。” 梅姨娘道了声“好”,便不再说话,只一下接一下拍着她背脊,哄她入睡。 萧无忧合着眼,不敢睡过去。 月上中天的时候,待梅姨娘睡实,萧无忧起身,吩咐人将卢文松请来。 闻言“回光返照”,自是来得及快。 梅姨娘安静地睡了一个多时辰,寅时初醒过来,道是想和卢文松单独待一会。萧无忧遂带着丫鬟们守在外堂。 琳琅给她送了盏红枣梨羹养胃,萧无忧慢慢用着。 不由低眉看卢七姑娘这具弱不禁风的躯体,可惜梅姨娘没有时间了,自己又归来不久,元气匮乏。不然,可以试一试药师谷“采血引魂”的秘术,虽然只剩了残缺本,难以让人起死回生,但召一召魂魄大抵还是有希望的…… 滴漏滴答,两炷香的时辰过去,屋内突然传来碗盏碎裂的声响,夹杂着妇人一声含悲带泣的“滚——”。 卢文松沉着脸出来,丢了句,“你进去。” 萧无忧眉心陡跳,难言的怒意激涌上来。 面对着一个将死之人,有何不能哄骗安抚的,如何要这般刺激她! 屋中,梅姨娘坐在妆台前上妆,只贴身的宋嬷嬷侍奉身侧。 看着精神尚好,甚至两颊还染上了一层红晕。她招手让萧无忧上前,将人拉至自己膝前,说了不少话。 先是感慨,同裴家状元郎的婚事不成了。 她握着萧无忧的手,说一句喘一回,“你打小便性柔胆怯,多来听话,从前阿娘也这般认为。但想想,你到底还有胆子大的时候,譬如喜欢极了那状元郎,纵是给他冲喜,也愿去。可惜难得他大安了,却又不曾相中你。本想由他长辈作主,让你过门,却偏又……被那处看上了…… 梅姨娘缓了缓,持着她的手道,“与裴家儿郎无缘且不谈。只一句话你记着了,这院里诸人都没你自个重要,为你自己活!” “再一重……”梅姨娘喘得更厉害,好半晌方缓过劲偏头看了眼宋嬷嬷,“再一重,阿娘不在了,你且听嬷嬷的话,万事有她!” “可记下了?”妇人紧攥她的手背。 “孩儿记下了。”萧无忧郑重点头,“听嬷嬷的话,为自己活。” 梅姨娘神色松下,俯身贴近孩子脸庞,细细看,轻轻揉,枯瘦的指尖摩挲女儿面容。 萧无忧乖顺颔首,芙蓉面贴紧妇人手掌。 却也不知为何,梅姨娘看着看着竟指尖打颤,瞳孔皱缩,双手捧着她面颊用力瞧,素指攀上她眉间,拼命擦拭,整个人抖如筛糠…… “你……你?” “我儿、原来我儿……澜姐儿……”她松开了双手,两眼望向虚空,似是看到了什么,面上又是泪又是笑。 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大一会方平息下来,垂眸看膝下的姑娘。 眸光一点点散去,徒留给她一个歉疚的眼神,和一声“对不起”。 梅姨娘殁于早春二月,黎明未至时,最后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儿媳和孙子。 作为斯人辞世前,唯一伴在她身边的人,萧无忧看不懂她的神色,亦不明白她最后为何要同自己说对不起。 明明那般情状,她分明已经发现,自己不是她的女儿。 自然,此间尚不容她为这等事费时推敲,原还有更多荒唐事等着她。 梅姨娘这般离去,许是生前最后一点时间还同卢文松争执,言语激烈间惹恼了他,耗尽最后一点夫妻情分。 这丧仪格外寒酸,卢文松不过踩着时辰应卯。 因他不上心,府中人见风使舵,办事便也不甚周全。竟连一副棺木都缺孝少字,择的是最末的木头所制。 三朝守丧期间,香油不足,纸钱不续。更遑论寿衣的规制,糕馍糖饼的样数。 待管事将这些事宜一件件、一趟趟跑来告诉萧无忧时,萧无忧尚且觉得莫名,国公夫人身为当家主母,合该管事,如何问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身上。 这国公府的规矩体统去哪了? 于是,萧无忧顶着一身孝,入了趟王蕴的院子。 当真人走茶凉。 萧无忧觉得这一朝醒来,看见的卢氏辅国公府,同自己幼时接触的,实在相距甚远。 卢文松没多爱梅姨娘。 出身大族的国公夫人王蕴,也没有多少容人的肚量,非传闻中与梅氏亲如姐妹。 便是那卢家长子,身居高位的卢大郎,亦是一句“公务缠身”敷衍她。 萧无忧在王蕴的院子里,吹了一刻钟的冷风,压下几欲脱口的“放肆”,福身道,“天家选秀在即,阿娘身后事如此不体面,小七怕是不好去参选,恐丢了母家颜面。退一步,小七此去参选,若是一朝选中,回想今日事,少不得学了夫人的肚量,日日记于心。帝王榻,最是枕头风流转处。” 厅内高坐的国公夫人,持茶盏的手一顿。纵是隔着一重殿门,尚能清晰看见她眼皮掀起时眸光的颤动。 王蕴将梗在喉间的一口茶咽下,撑起笑意温声道,“七姑娘倒是一夜长大了,这般伶俐。” 萧无忧便柔顺了些,但那伴着嗤笑的冷哼还是随风吹入王氏耳中。 王蕴搁下茶盏,“按理,七姑娘披麻戴孝,这番话说来不合时宜。然眼下,我自会带给公爷。你且安心守灵去。” “但愿夫人只字不漏。”萧无忧福身又作一礼。 这日下午,卢文松便入了梅姨娘的灵堂,端正上了一炷香。 眼看着棺椁换了黄花梨木,寿衣七重,四十九僧人超度,长明灯亮起,跪在灵前的萧无忧不由冷笑。 可叹梅姨娘妄想用一死让女儿守孝,拖个三年时光,得短暂安稳。谁曾想,卢文松心比铁硬,竟在这身后事上钳制女儿,反将一军。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卢文松行至萧无忧身前,蹲下烧纸钱,“如今发丧的日子亦择了极好的时辰,乃四日后。至于你来日得恩宠荣华,自也算是你阿娘的荣光。只是你如今十七???了,若过三年……” 卢文松话语落下,手中的一张纸钱还未投入炭盆。 “以日代月。”萧无忧从他手中抽来纸钱,点火落入盆中,平静道,“君王选秀绵延子嗣,事关宗庙社稷,自然是第一重要事。” “你既有这般觉悟,阿耶便放心了。” 二月二十四,梅姨娘发丧。 卢文松得了萧无忧的话,遂给足了梅氏体面。卢氏辅国公府的子嗣,无论嫡庶,都来祭拜上香。甚至连久居别苑的老国公卢焕,都亲来观礼送行。 然更有一人,乃非亲非友,亦重礼前来吊丧。 萧无忧一身素服,跪在灵前还礼,抬眸的一瞬同他目光撞上,辨出那清亮星眸中隐含的三分歉意。 “竟是裴大人。”琳琅低语中带着惊喜。 “哎,这才是同匹配姑娘的郎君。”宋嬷嬷看一眼萧无忧,又看一眼棺椁中的人,垂泪不止。 裴大人,裴湛。 那个同卢七姑娘有婚约,卢七鼓足毕生勇气为他冲喜却被他拒婚的新科状元。 青靛澜袍,腰间素革,玉竹骨指从怀袖间掏出一卷佛经,恭谨奉于卢文松。 两手交叠致礼,垂首而拜。 观仪态姿容,尚有两分君子端方的模样。 萧无忧聚拢余光,看卢文松让人递来的佛经,看上头遒劲笔迹,娟秀小字,乃是二人合书,确乃用心之物。 “祖母一点心意,愿令堂往生极乐,七姑娘节哀。”裴湛又施一礼。 萧无忧合上佛经,眉眼低压,是一副温谦之态。然话语出口,却有些刺耳。 “大人之礼甚重,妾心领了。然,妾与家母不信神佛,不敢受之。”萧无忧二次还礼,只将佛经双手奉上,捧向裴湛面前。 梅姨娘不久前才从大慈恩慈还愿回来,这灵堂之中亦有高僧诵经作法。萧无忧郎朗声色下“不信神佛”四字,一瞬间让所有人都蹙起眉头。 更甚者,拒的还是裴湛之礼,这位当朝天子新贵。 前邺嘉和年间,最后一位文武双状元。
第7章 计策 ◎妾不需要任何承诺。◎ 灵堂中,人声静默,唯诵经声伴着木鱼敲打,回响得愈发清晰。 萧无忧身披重孝,低首垂目,背脊却挺得笔直。 那卷经书尚在她两手间,稳稳托着。 香烛袅袅,纸焰明灭,裴湛往她处迈了一步。 “裴大人见谅,小女哀痛过甚,口不择言。全因亡人临终生恨,道是药石罔效,拜佛无用,实乃舍不得骨肉,一句憾话罢了。”卢文松赶紧上来转圜,“小女实在心肠,如此当了真。” “阿娘并未这般说,只是交代女儿,求佛不如求己。可见阿娘失望至极。阿娘生前失望之物,女儿怎敢让她地下再见!” 萧无忧豆大的泪珠滚下,双眸却抬了起来,哀哀对上裴湛,又仓皇避开,怯怯扫过一众诵经的僧人,最后重新垂了目。 唯托奉佛经的双手,依旧执拗伸着,半点没有晃动。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那七七僧人乃生父所召,纵是母亲不喜,她为人子女亦不敢违拗。但如今阁下这又添这母亲不喜之物,她只能壮着胆子拒一拒…… “胡闹!”卢文松一记高声起。 萧无忧整个人颤了颤,泪水接连砸下,将身前衣襟晕染出一圈圈水渍。情绪起伏间,两手上的佛经终于上下晃了晃,却依旧伸在那处。覆在上头的两片拇指指甲,前段雪白,后头通红。 一看便是铆足了劲捏住的样子 “公爷稍安。”裴湛开了口,“原是裴某的不是,不知此间事宜,实在抱歉。” 他向卢文松郑重拱手,转身双手接上经书,将其置于袖中,对萧无忧致歉道,“裴某唐突了,七姑娘见谅。” 说着,双手交叠,躬身垂首,无比郑重地行了大礼。 萧无忧垂眸还礼,柔弱似雨中落花,风中片羽。 裴湛顿了顿,又道,“只是如此这般,裴某此来不仅无有吊唁之礼,且又多一重冒犯,容裴某送令堂一程,聊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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