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分明是卢七姑娘不懂事,下了对方面子,却不想这身居高位的年轻状元郎,非但没有计较,还整个认下了自己的不是。 纵是萧无忧,亦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棺椁出殡,按理梅氏为妾室,是不能出正门、入葬卢氏祖坟的。但因数日前萧无忧的应允,卢文松追抬其为平妻,如此棺椁出正门,入葬城西卢园。 棺木入土前,尚有诸多礼节,萧无忧连日守灵,早先落水亦不曾恢复完整,今日折腾下来,才至卢园便已经气喘吁吁,手足打颤。 这厢留在草庐中歇息养神,只待棺木入土时再出去行礼。 却不想许是半山风大,受了寒气,连用了两盏茶都不见缓过劲,咳嗽地愈发厉害,未几便干呕连连,满脸通红。 琳琅恐卢七哮症发作,赶紧去寻卢文松,问是否请个郎中看看。 这在城郊,又是山间,大夫往来一趟少则两个时辰。 卢文松虽谴小厮去请了,却也只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让人先好生看顾。 琳琅红着眼,余光扫过远处那袭靛色澜袍,按照自己姑娘叮嘱,开口道,“公爷,可否请裴大人给姑娘看一看。裴大人的高堂乃杏林圣手,昔日姑娘造访裴老夫人,原见得裴大人侍母在侧,打理草药。大人当是懂医的。” “这……”卢文松想起晌午卢七的那番闹腾,叹了口气,拂袖去请裴湛。 不想裴湛甚好说话,只让卢文松忙此间事,他自当尽力。 常姑姑在草庐外,正焦急眺望,待见得人影,只松下口气,转进庐中传给萧无忧,给她顺着背脊安抚,让她宽心。 “当真?可到了?”萧无忧喘得稍缓些,面色惶恐又虚弱。 常姑姑和宋嬷嬷四目相视,彼此轻叹了声。 毕竟还是深闺姑娘,骤然丧母,又病成这样,怎能不惧怕。 “就三四丈的距离,绕个弯就到了。”常姑姑给她将耳畔散开的碎发拢好。 三四丈。 萧无忧合眼靠在草席上,心中估摸着脚程,慢慢止下咳嗽,连着呼吸亦平缓些。须臾睁眼低声道,“我好些了,且不劳烦裴大人,姑姑去替我回了吧。” “这人都来了,姑娘且看一看吧,稍后还有不少事宜需您做的。”常姑姑劝道。 “既缓过来,又何必徒欠人情!你去吧。”萧无忧直起身来,转首又对宋嬷嬷道,“嬷嬷给我将衣衫穿上,这孝脱不得。” 她先前又咳又喘,遂将麻衣外裳都解了,如此总是于礼不合。 二人各自颔首领命。 “姑娘,今个灵堂前,你委实不必那般。怎么说也是裴家的一番心意,那佛经上头一半是裴老夫人抄写的,实在是……纵是裴大人不计较,这厢怕老夫人要心寒了。” “裴家当然是好意,我又岂会不知。裴大人今日来吊唁阿娘,也无非是为着当初我应了冲喜的一点恩惠,想来多半是裴老夫人的意思。” “既知是老夫人的意思,您还……” “咳咳……阿娘同裴夫人交好,也得老夫人喜欢,如今去了,裴家夫人定会让裴大人对我多加照拂。可是从来大人对我都是淡淡,嬷嬷又不是不知,他可曾正眼看过我。与其为着昔日那么点莫须有的恩惠,为着我如今失母的哀痛,让他硬着头皮怜我,惜我,不若我做回恶,让他也有把柄回了他祖母,如此他也得个自在……咳咳咳……” “姑娘再用些水!” “无妨……” 草庐外,常姑姑、裴湛、琳琅,统共三人,将里头的对话听了个周全。 原是常姑姑出来回话,掀了帘子就两步路,便迎上了裴湛。 二月柳絮起,哮症可大可小。裴湛自不会因一句婉拒便当真掉头离去,便道且待姑娘穿戴齐整,再去瞧一瞧。 不想,竟听了这样一番壁角,让他本想还恩两清的心,陡然生出几分惭愧。 “姑娘收拾妥当了,老奴去打些水来,让姑娘净净面。”宋嬷嬷起身出来。 “我在外头呢,我来吧!”常姑姑闻声,又朝裴湛福了福,“既然姑娘无碍,大人请回吧。” 山风飒飒,烟尘皑皑。 医者父母心。 裴湛道,“七姑娘身子要紧,裴某看一眼。” 人进了草庐,再拒便没有意思了。 萧无忧扶着琳琅手腕,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谢。 裴湛望闻问切结束,只道,“七姑娘现下脉象是弱了些,但尚稳,不似哮症发作。多来近日心力交瘁所致,歇一歇当无妨。” “确定无碍吗?”琳琅急道,“方才姑娘咳得厉害,这脸色还是涨红未退的。” “许是这一路攀山疲累的。”裴湛四下扫过,看见一旁棺椁前端置着香烛,“烛火气焰熏染也是有的。” “那姑娘总要续香叩拜的,这还有半日的功夫……” “好了!”萧无忧打断琳琅的话。 “只要不是哮症发作,妾便安心了,就不叨扰大人了。” 萧???无忧撑着起身,忍不住又咳了两声,方向裴湛行了一礼。 在明显不过的意思,逐客了。 “不如劳大人再略侯片刻。”琳琅道,“这大夫未来,奴婢心中总是惶恐。” “裴大人也不是专门的大夫,守之无用。”萧无忧神色冷淡,言语中已有不耐。 裴湛本起身,然那厢神情和语气不由令他又想到萧无忧灵堂上的举措用心,一时顿住了脚。心中愈发感愧。 三年前他伤重昏迷,医药无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祖母方按方士之言,寻一女子冲喜。 将死之人,又是寒门之家,原以为难寻到人。 不想才将消息放出,辅国公府的卢七姑娘便上了门。 虽然后来的伤愈,按医理说来当是母亲历经数月终于摘到了治伤的珍稀草药。然祖母之言若无卢七,或许他难撑到母亲寻药归来。 这恩该认下。 裴湛顿了顿,目光落在掩口咳嗽的人身上,“七姑娘,日后若有需要裴某效劳的地方,且支会一声便可。” 萧无忧缓过劲,眉间微蹙,似是一时未听清他的话。 只笑了笑,“裴大人今日何出此言?” 萧无忧回想数日前梅姨娘榻前感慨,卢七将近两年的痴心错付,裴湛和她说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何论当下之语。 “大人可是怜妾失母哀痛,方出言安慰?” “是,也不是。裴某绝非过场客套话,姑娘若有用的上的地方,裴某自当尽力。” “那大人是念着昔日之恩?”萧无忧缓了缓,“若如此,便更没有必要。相比妾为您冲喜那一点虚无的恩义,前岁妾马车脱缰,得您驯服烈马,保全妾不曾被马拖死,我们早已两清。” “再有,大人一心想要退婚,虽违一个义字,但今日送家母这一程,足矣。是故,大人莫在妾面前言这般好听之话,妾之生母听着呢。” 学富五车、一贯冷静能辨清时势的状元郎,这一刻脑子竟有些混沌,尤觉追不上面前人的节奏。 明明她说的句句话都是在放开自己,字字都断清了彼此关系。可是裴湛却觉得无形中一张网,困得自己更紧了! 萧无忧冷眼看他,低声道,“裴大人又缘何送家母这一程,左右为着灵堂一事。但家父教训妾教训得极是,细想,到底是妾莽撞了。但妾不悔,亦不曾想过要后路。” “再者,上下唇齿一句话,出口随风散。”萧无忧走向棺椁边续香,烛火烟雾缭绕,她咳得肩背都微微发颤。 对,若无灵堂前一事,他重礼吊唁便两清。即便礼不适宜,他追送亡人亦算补过。 但是他偏听到了她的用心。 她以一己任性之名声,换他解脱。 即便此刻,她还在强作冷心。 裴湛神思有些混乱。 片刻方定下来,且无妨,只要不是婚约,他无有不能给之物,之诺。 于是,从来清正温雅的男人重新拱手作揖,“今日令堂在上,我裴砚溪承诺,他日七姑娘有需效劳之处,定竭尽全力。” 说着,他从衣襟中掏出一串红珊瑚莲花珠,交于萧无忧。 “此为信物。”裴湛见她不接,遂道,“七姑娘安心,此乃我祖母与我护身之物,皆是女子形态,纵是为外人所见,亦不伤你明节。” 萧无忧续好香,拜过。方转身接来,托与手中细看。 一旁的琳琅格外激动,只目光扫过棺椁,同宋嬷嬷对视而过,两人几欲垂泪。 姑娘整整花了两年功夫,同这裴大人的接触还不如这一日多,近一年原都放弃了,只因裴老夫人之故,才没有明文取消婚约。 不想这厢能在如此关键的档口,得他一诺,一信物,姨娘定可安心不少。 却不料,萧无忧观了半晌珠串,竟还了回去。 “裴大人说了什么,妾一个字也不曾听到。”萧无忧见人不接,遂将珠串放在案几上,温声道,“琳琅,送一送大人。” “这……”侍女急的几欲跺脚,一时僵着未动。 “裴某告辞。”裴湛拱手,却没收回那串莲花珠。 “裴大人!”萧无忧叫停他,目光落在珠串上,“妾不需要任何承诺,无希望方无失望。” “是裴某唐突。”裴湛顿了片刻,转身拾起莲花串,再次行礼告别。 日向西落,弦月上升。 亡人入土为安,未亡人依旧在世间徘徊度日。 萧无忧沐浴出来,靠在榻上阅书。 “姑娘莫看了,伤眼睛,这日还不够乏的!”琳琅挂好衣衫过来,气鼓鼓夺了主子的书,将人裹入被中。 “你这小蹄子怎么了?” “多难得能得那裴大人一个重诺,还有信物随着,姑娘倒好,说不要便不要了,来日入宫不晓得有多艰难,能多条路便能好走些!”琳琅将书搁在案几上,落下一重重帘帐,叹气道,“索性裴大人是宽厚之人,说了有事让奴婢尽管寻他……” 萧无忧眉宇微蹙。 “姑娘安歇吧!”琳琅匆忙掩住嘴,一溜烟跑了。 萧无忧并未追问,只看着奔逃出去的那袭背影,静静闭上眼。 未几嘴角勾起一点淡淡的弧度。 唯一亮着的壁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投在方才女子阅过的书卷上。 正是将将看过的那一页。 第十六计,欲擒故纵。
第8章 退亲 ◎我与她兄妹相称。◎ 卢七患有哮症,兼之一场落水,把身子伤得委实不轻,又有梅姨娘发丧那日,她特意暗里捻了香灰迷口鼻,催发咳疾。是故从二月二至今已经过去月余,日子回暖,萧无忧还是手足发凉,偶有咳嗽。 历了克萨尔草原的七年,萧无忧清楚一副好身子的重要性。于是梅氏丧事毕,她便索性以热孝在身为由,关起门,扎扎实实修养了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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