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师姐随时可开阵,我不过那样一提,他们绝不会同意让我去战场的。” “所以,你又何必气小师妹?” 温孤仪沉默不语。 他不仅不还虎符,还由着门客官员隔三差五夜入他府门。 苏眉再劝,“疯了是不是?若让小师妹知晓,定当你是真要夺她萧氏江山。” “她早就知道了,外头全是她皇兄的暗卫。” 开阵解除反噬的时间定在三月初十。 这之前,三月初九。 苏眉道,“你把虎符交了。” 温孤仪不交。 他向陛下呈了告假文书,又调了三关外的兵甲入京畿。 关于兵甲,他一共调了两次。 还有一回是后来,萧不渝入府。 他笑讽天子,“萧家先祖马背上夺天下,如何眼下便个个不能战了?” 他带出来的两个最得意的弟子,都未负所托。 外三关的兵甲入内,萧无忧调出了原京畿守军谴去战场。 一句讽刺,便提醒了萧不渝可聚萧氏宗族的府兵。 反噬解除的时候,人间才过月余,于他却是十数年岁月过。 他鬓角染霜,额生细纹,眉宇覆上沧桑。 年岁上去,容色下滑。 他看铜镜中的自己,相比她的命,到底是值得的。 苏眉至此明白,他就是故意的。 他忘不了那个帝国的公主,只需她稍一点温婉颜色,他便挪不开步子。 所以,想办法让她恨他,借她的力量逼开自己。 “师姐带你回家。” 钟灵毓秀地,不染尘埃,所剩无几???的余生好好过。 他拒绝,道是这场仗尚未结束,大抵还需兵甲。还有,京畿之内,刺杀他的人还未揪出。 内忧外患,如何能留她一人! 这样一等,便等来她一剑斩去他臂膀,反手引出刺杀的人。 留书离开太傅府那天,苏眉看那十四字留言,“她若见此书,大抵不是要你一条臂膀这般简单了。” 他摸了摸空荡衣袖,笑道,“就是怕小姑娘心太软,怕我自己太优柔。” 路过公主府大门,他驻足隐在夜色中。 低眸看自己掌心,空空如也。 “万物本就如指尖流沙,握得越紧散得越快。”苏眉安慰他。 他颔首,“相比困她做我掌中雀,我更该高兴,今日她成了横绝九天的凤凰。” …… 秋阴不散,飞霞渐晚,听枯荷雨声阵阵。 公主府寝殿中,萧无忧和裴湛在暖榻上隔案而坐,听他把话缓缓道来,到最后只僵直了身子,眸光凝在半枚虎符上。 良久,她方摸了上去,问,“他告诉你的?” “是你大师姐为我所迫,告知的。”裴湛摇首,再次回想那日三军班师回朝之际,漠河畔,药师谷如今的掌门人苏眉现身在他面前。 自报家门,将虎符奉还于他。 他追问温孤仪下落,几番逼问,方知晓了一切。 后在药师谷见到了奄奄一息的人。 梅林凋谢,炉火渐熄。 一身道袍的男子,木簪抹额,青丝夹华发,妆容是人生最初的模样,话语是生命临终的气息。 “抱歉,茶凉了。”他给裴湛斟茶,“未想还能见到你。” 苏眉说,他确实上了战场,大青山最后的决战,他也参加了。 本想死于沙场,算是为她洒的最后一滴血。到后来,也不知怎么,撑着口气,道是想回谷中。 “大抵红尘中待久了,实在难以在四海为家,落叶归根才是归宿。”温孤仪持杯盏碰裴湛的那杯,仰头一饮而尽。 裴湛亦饮干,问,“您有何话,需我带给殿下。” 温孤仪摇首,“一字一句都不必告诉她,算你我相交一场。” 裴湛无话,目光落在书案文卷上,是他书的一行小字。 ——我亦飘零久,十数年来,死生师友,深恩负尽。 “今日种种,不算辜负。”裴湛道。 温孤仪随他目光望去,面上有自嘲的笑,“是你不知罢了,我负公主,原在最初时。” 那一年,突厥突袭,兵至渭河,乃灭国之祸。 我提议公主和亲,自是大义当先,其实包藏私心。 我于谷中修国策,本就想建功于社稷,扬名于天下,脱道袍而着官服。 故而便想若是大邺国破,何处容我展志向? 而公主和亲,一来保家国,二来酬壮志。 我知她喜欢我,一心想要嫁与我,总觉一切来得及,亦觉功名排在她之前。 直到后来回首,方知我错过一时,便错过了一世。 “七七聪慧,当是早早明了这一切。却那样悲悯,便是断我臂膀时,也只道是恨我送她远嫁,没有掀开这层里子,根本是我年少慕名利,未将她置于心尖上。” “所以,往后余生,莫再与她提起我。你,当今日从未见我。” * “所以,你为何又要告诉我?”萧无忧拨了裴湛一盏水。 茶水顺着他眉骨、鼻梁滑落,偶有两滴挂在他眉睫。 “因为你病了。”裴湛抬起双眼,直视她,“太医说,你是心病。” “我思来想去,想不通至今你还有何心病。想了许久,本是以为你断了他一臂而不忍,后来又觉不是。你放火烧府,工部论那处府邸建造进度便遭你无故斥责,道途路过你心生嫌恶,眉眼都是冷的,我便基本明白你的所谓心病,更该是心魔。” “年少那点事,你分明已经原谅。而今不能释怀的,是他扣押虎符到欲上战场妄图逼死我的种种。” “骄傲如你,可以接受上一世他的不爱,但万万接受不了自己满怀热忱,爱上一个不堪的人,对不对?” “所以,你才病了。” “砚溪——”萧无忧伸手过来,一点点拭干他面庞水渍。 这一晚,两人照常同榻。 萧无忧早早合了眼,裴湛看她忽颤的长睫,含笑亲了亲她额头。 晨起,萧无睁眼,榻畔已经无人。 更衣理妆时,见裴湛在前头往来匆匆。 她寻他脚步追去,在府门口见到一辆马车,见这人正将一个个包袱往里安置。 “你何意?”萧无忧问。 裴湛转身,“送你去药师谷。” 萧无忧呼吸有些急促。 裴湛却格外平静,他道,“你一夜未睡,辗转反侧,难不成想告诉我,就是寻常失眠了。” “我既告诉你全部,便想到你可能会想见他。”裴湛走近她,牵起她的手道,“我不想你怨恨早年错爱,却更不想你遗憾终生。” “你师姐说,他罪不至死。” “我亦觉得,殿下年少眼光不差,他很好。” “爱一个人是排他的,你如何能忍?”萧无忧低头抽泣,话不占理,“可见郎君待妾,亦无多少情意!” 裴湛被气笑,将人揽入怀,“我只是觉得,你们之间,缺一场好聚好散的离别。” “我是送你去告别,不是让你去过日子的。”他亲她额发,“我爱你,但是很久前便于你说了,你是自由的。” “不必担心山河社稷,天下大义,那会压弯你一身的脊梁。恰好我亦留着萧家血,我守。” 马车哒哒离去,拐道消失不见。 翌年一月,裴湛和萧无忧共登帝位,史称“双圣”。 萧家天下绵延近两百年,有男子为皇,亦有女子为帝,头一回迎来男女共掌天下。只是女帝身子染恙,自继位起便未露于人前,军政庶务皆有裴湛一人打理。 “阿娘便说,好歹把亲成了,你再让她去。” “或者你陪她一道去,速去速回。你倒好,说是送她去,结果就用眼睛送。你闭嘴,少一天到晚搪塞我,什么那厢时日无多等之不及,这处天下大事需有人处理……” “这怎么三月过去,就不见人回来?音讯全无的。” “哎,要是当年那个孩子还在,殿下大抵也不会走,你啊……” 白氏如今贵为太后,然训起贵为帝王的儿子,依旧半点不饶嘴。 只是对方不开口,她便堵得抑郁;对方一开口,她又说不过他。便十天半月唠叨一顿,也懒得等他应答,只拂袖离开。 并非没有音讯,上月里原是传来了信件。裴湛起身至书案,抽出看信封。 还未拆。 他不敢拆。 离别一场,回来便罢,何须传信。 他怕看到他接受不了的东西。 譬如,她不回来了。 譬如,她…… 他以为自己可以的。 那么多年她亡故的岁月里,他都等过来了。 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然事实证明,当真一日三秋。 因为见过阳光,食髓知其味,便难忘情滋味再守不得深夜孤枕。 一月二月,他铲雪清道,等她归来。 三四五月,他在殿中炉火不断,熬煮梨羹与她清肺。 六月七月过,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独酌无相亲。 九月里,菊花满园,他酿酒埋土下。 十月至,是她离开正一年,四季风景看遍,他搬回公主府,看寝殿内,她曾经为他叠的衣衫,高挂的弯弓。 十一月,初冬落雪,雪满长安道,他便又开始日复一日,私服潜行,扫雪清道。 …… “他昏迷已近一年,并无苏醒的迹象。若他不醒,你便一直等他吗?”药师谷中,亦是白雪皑皑。 师姐妹二人围炉煮茶,苏眉不禁问道。 “梅花都开了,等雪小些,我就回去了。”萧无忧捧茶啜饮,目光落在那头的梅林处,“我的夫君,他等我实在太久了。” 她回来谷中一年,没有唤醒温孤仪,但救活了他最爱的白梅。 足矣。 “也好。”苏眉亦看梅雪争春,颔首道,“待他醒来,我会告诉他,你来过。” 四日后,暴雪骤小,唯剩细雪潇潇。 萧无忧未再迟疑,踏上归程。 漠河畔,被急来的人唤住。 风雪茫茫中,竟是温孤仪从马车内出来。 他披着厚厚的大氅,一边袖摆空荡荡,雪花将他的头发染的更白,他抱着一物向她走来。 “醒了?”萧无忧问。 “索性还赶的上。”他颔首,掩口急咳了两声,“这个给你。” 萧无忧不明所以,捧来接过。 是一个两尺见方的金丝楠木盒,打开盒盖,里头是细细的灰□□末。 “这是?” “是你。”温孤仪虚弱眉眼里涌出泪花,“本想让它陪伴我余生,同埋地下。如今我有白梅满园,便不必了。” 缓了缓,他笑道,“裴湛给你自由,我便予你完整。” “七七,他值得拥有你全部,拥有你的前世与今生。”温孤仪缓缓抬起手,触上她眉心,却不是抚摸那颗早已不再朱砂,而是将她抹额卸下,换木簪以步摇,“这支步摇,算师父与你添妆,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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