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皇帝一天还看重着玄妙观,拿不到确切的证据,谢温峤就别想动玄妙观,不能乱来。 三善真人素日里与人为善,一遇上玄妙观的事却会很坚持。 谢温峤听完贺岁安的回答后,等祁不砚的回答。 祁不砚抬起眼。 旁的三善真人难得屏住呼吸。 祁不砚笑道:“除了有点吵,并没有遇到不同寻常的事。”杀人,与被杀,对他来说不是不同寻常的事,相反,他是习以为常。 三善真人想错了,祁不砚不是怕招惹麻烦才没说昨晚的事,他只是想尽快找到自己要的东西,其他的事可以暂时往后放。 往后放不代表过去了。 谢温峤看了三善真人一眼,像是无法反驳他刚说过的话:“你们为什么要在夜里上山?” “必须说?”祁不砚反问。 “也不是……”谢温峤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问弄得微愣,一般人被当官的问话,能答的都会答,玄妙观的三善真人也没像他这样。 少年笑仍在,接道:“好。”然后就没下文了。 也罢。 谢温峤眼下没心思再在他们身上下功夫,还是别的事要紧。 他若有所思地转头跟三善真人说:“谢某还有些事想单独和三善真人聊一聊,不知三善真人是否可以给谢某一个机会?” 三善真人颔首道:“自然可以,谢大人请随贫道来。” 贺岁安看着他们离去。 祁不砚伸手到她面前轻轻晃了一下,手腕蝴蝶银链叮当,贺岁安回过神,入目的是他的脸。 “我们现在离开玄妙观。”祁不砚跃下斋堂前的最后一级石阶,长发荡起来,发梢铃铛响了好一阵,在空旷地方缓慢散开。 “好。” 贺岁安跟他离开。 白天的登云山比夜晚的登云山要好爬,视野清晰很多。 巳时已到,玄妙观开放大门迎香客进来,他们出去的时候遇到不少从山下上来玄妙观的人。 从玄妙观出来,贺岁安越想越想不通,随机拉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问玄妙观到底做了些什么,青州的百姓皆对它交口称誉。 被问老妇人见小姑娘长得好,耐心也多了几分。 玄妙观是十年前起来的。 以前的玄妙观不过是籍籍无名的一个小道观,十年前青州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所有人避之不及,恨不得逃离青州。 是三善真人挺身而出。 三善真人出家前,家中世代从医,他当年不眠不休,白天守着那些得瘟疫的人,晚上回去研究如何治疗瘟疫,是真正的大善人。 听说他还差点病倒。 皇上也因此事注意到了三善真人,后面见他真解决了瘟疫,龙颜大悦,大加封赏,亲自派人来扩建道观,还为之赐名为玄妙观。 玄妙观由此而生。 多年来,玄妙观香火旺盛,皇上也很重视三善真人,本想请他到京师的,但被三善真人拒绝了。 皇上也不生气,反倒是选择每隔一年过来玄妙观参拜一次。 而三善真人永居在玄妙观。 说到此处,老妇人赞叹连连,瞧着也是极敬重三善真人的。 祁不砚对玄妙观这些事是不感兴趣的,但贺岁安就在他旁边问,他自然也是听进了不少。 老妇人八卦地跟贺岁安说完玄妙观的事,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问他们是不是到道观算姻缘的,一个劲儿地夸他们好看。 贺岁安禁不得老妇人热情的夸赞,红了半张脸。 “我们不是……” 老妇人一听,眼睛跟发光似的:“那就更好了,小姑娘,我有个侄子跟你年纪差不多,今年考中了举人,还算有出息的。” 接下来噼里啪啦说一大串。 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还说到他侄子以后娶媳妇不会纳妾,追求像当今圣上那样只有一位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云云的。 贺岁安瞬间尴尬到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对老妇人道谢她回答自己的问题后,拉着祁不砚就跑了。 身后的老妇人还不放弃嚷嚷了好几声,见人不回头才作罢。 等跑远了,她停下喘气。 对方实在太热情了。 祁不砚倒是面不红气不喘的,体力比贺岁安好太多。 贺岁安一边羡慕着,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喘顺气。祁不砚抬手擦掉她滑落到下巴的一滴汗:“贺岁安,你也会嫁人么?” 老妇人刚刚提到过女子总得找个好郎君嫁了去。 不过贺岁安不是那么想,也不赞同老妇人说的话,她有些思想好像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并不认为女子必须得找个好郎君嫁了。 贺岁安也不知道从前的自己到底受过什么教导,想法偶尔总是会游离于这个世道的人。 贺岁安摇头:“这种事说不准,我还不知道。” 祁不砚指腹被她的汗浸湿。 他也不深究这些。 他们继续往山上走,贺岁安的思绪陷入老妇人说的玄妙观。 正是因为她走路不看路,脑袋撞到前路的树了,“砰”地一声,将贺岁安撞得眼冒金星。 好疼。 贺岁安下意识地捂住头,脑海里似乎闪过一些零碎的记忆: 夜色凉如水,湖边站着一名身穿靛青色长裙的女子,身形很纤瘦,她额间缀着精美、雅致的银饰,腕间戴着七个蝴蝶铃铛链子。 色彩斑斓的服饰在深夜里显得更神秘,女子白得近乎透明,五官深邃,美得像一幅水墨画。 “阿舒。” 忽然有人喊她。 祁舒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衣衫的银饰轻轻响。 青年拿着一件外衣过来,温柔地替她披上,似有些生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又似宠溺道:“晚上出来,怎么不穿多点。” 祁舒一言不发。 “自从你生下他之后,身体就不太好了,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生下他的。”青年握她手。 无论青年说什么,祁舒仍然无动于衷,反应淡淡的,像在放空自己,不想思考任何事,不想在意周围,只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青年抱着祁舒站在湖边,述说今天做了些什么。 祁舒毫无波澜。 直到她看到蹲在对面湖边玩虫子的小孩,那是他们的孩子,祁不砚。祁舒的眼睫微不可察动了下,垂在靛青色衣摆里的手握紧。 祁舒是苗疆天水寨最出色的炼蛊人,炼出来的蛊最高能卖到千金,以前谁见了她不是怕的。 可如今,她一身蛊术被废。 就如同被废武功的练武人一样,形同一个废人。 从此不能再炼蛊、驭蛊、下蛊、解蛊、杀蛊,这对每一个炼蛊人来说都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像喜欢作画的人,突然瞎了;像喜欢说书的人,突然哑巴了;像喜欢弹琴的人,突然手断了;令人难以接受,难以释怀。 祁舒亦是如此。 而这桩桩件件,皆拜她身侧的青年所赐,祁舒岂能不怨,岂能不恨。可她就算怨又如何,恨又如何,还不是落得如此境地。 要怪就只能怪她昔日识人不慎,祁舒自嘲地想。 青年碰了碰她发凉的脸颊。 他问:“你冷?” 祁舒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更别提会开口回答了。 青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招来还在湖对面玩虫的祁不砚:“你过来,带你阿娘回屋里坐。” 祁不砚的头发散着,发梢满是精巧的银饰,跟祁舒的打扮大同小异,一身靛青色衣衫。他虽尚年幼,未彻底长开,但唇红齿白,跟粉雕玉琢似的。 他走过来牵住祁舒,嗓音有点专属小孩子的软:“阿娘。” 她没甩开他,却也没理他。 湖边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木屋,四面都有门窗,正敞开着,侧面木板都有镂空图案,屋檐下吊挂着数不清的风铃,风一吹就清脆响。 晚风轻拂,风铃声起。 他们走了进去。 祁不砚牵着祁舒坐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熟练。 他面容稚嫩,看着很乖巧。 木屋正门前一块草地摆放了一张方正的桌子,上面还往下滴着血,滴答滴答,血液渗入泥土里。 桌子旁边绑了几个人,他们全被塞住了嘴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求饶声,眼泪鼻涕糊一脸,眼神惊恐,浑身颤抖着。 他们想求青年不要杀自己。 前不久,他已经杀了一个人了,就在那张桌子上将人分的尸,骨与肉完美地分离,骨头放到一旁,肉块扔进湖里喂他养的鳄鱼。 手法熟练,仿佛闭着眼都能分割掉骨肉,像做过无数次了。 他们怎么可能不怕。 他们太怕了。 他们根本没做什么,就在大街上走着,走到人少地方,感觉脑袋一疼,醒过来就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了,还被人绑得结结实实。 一开始,他们还反思是不是自己得罪什么人,被人报复了。 可事实却是青年想杀人了。 而他们恰好经过他身边,于是成了他的猎物,理由很简单——就是他想杀人了,理由简单到令人绝望,他们到底有什么错? 当他们看到此地还有别人时,又涌起一丝希望。 但那美貌的女子麻木不仁。 她看见他们了,却跟没看见毫无分别。他们的希望完全破灭。也是,能和随心所欲杀人的疯子住一起的女子怎么可能是正常人。 他们实在太绝望了。 在死亡前,他们痛哭流涕。 明明青年也是有亲人的,为什么能不管不顾地乱杀人。 就在他们在心中疯狂咒骂着他时,温润的青年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把淌着血、手臂长的解肉刀,放到巨大的磨刀石磨锋利。 坐在木屋内的祁舒、祁不砚也能看到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毕竟门窗四开,毫无遮掩,而且青年让他们回屋坐就是让他们坐着看。 祁舒指甲嵌入掌心。 祁不砚脸蛋白白嫩嫩的,眼神纯澈地望着屋外。 青年磨完解肉刀了,将一个吓到尿裤子的男人拉起来,放到桌子上,男子使劲地挣扎起来,被他用渗了药的帕子捂住口鼻。 男子瞬间动弹不得了,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他、他杀人时竟然变态地要求对方保持清醒。 解肉刀从男子身体划过。 刀刃没入皮肤,鲜血流出。 青年很会使刀,他能在保持人处于清醒状态时下刀,又不会使人因快速失血过多而亡,也是他享受杀人过程的一种方式。 一块又一块的肉从青年手里取下,男子面色苍白,被解肉刀刮过的身体血淋淋,他无望地垂着头,目光看着坐木屋里的母子俩。 祁舒呼吸似乎乱了一拍。 祁不砚去给她倒茶。 祁舒不喝,将茶水推倒在地,祁不砚捡起木做的茶杯,放好,又坐回去,歪着脑袋看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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