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营帐中的穆兮窈听罢,咬了咬唇,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少顷,拂帘而出。 “我愿留下!” 听着这清丽熟悉的嗓音,看着那自帐内走出来的人,林铎微怔,一时间面沉如水。 对上男人格外冰冷摄人的目光,穆兮窈略有些发怵,他虽未开口,可满眼都是恼怒,像是在质问她为何会在此处。 想是觉得她一介妇孺,徒会添乱罢了。 她朱唇微张,正欲开口,就听得一声果断的“不可”。 “我不知你为何在此,但既得与那小六有所接触,这几日便寻个僻静地方好生待着,若是不曾发病再出来走动。” 他端肃的面容,不容置疑的语气,令穆兮窈头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面前男人身为安南侯的不怒自威。 她向来胆怯,可她知道,这一回她恐是不能顺从! 她抬首,直勾勾地看向林铎,“侯爷,如今正是缺人的时候,奴婢从前看过些许医书,略微懂得一些医术,虽不敢言能帮上多大的忙,但左右奴婢都有染病的可能,不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还请侯爷准允!” 她语气诚挚,眼神格外坚定,林铎薄唇紧抿,静静凝视了她半晌,眸中厉光退去些许,转而泛上一丝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见他始终不言,穆兮窈知道,他是默许了,她深深施了一礼,“侯爷,奴婢想求您一事,是关于岁岁……” 她顿了顿,再开口,嗓音里透出几分哽咽,“这段日子,奴婢希望侯爷能托人照顾好岁岁,顺便告诉岁岁一声,她阿娘有些要事,让她乖乖的莫要乱跑,过几日阿娘便会回去陪她……” 她决心留下来,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的岁岁。 可如今情形,她已然顾及不了岁岁了,且若疫疾不能被早些控住,那早晚有一日,也会殃及她的岁岁。 眼下整个掖州并无所谓安全之处,将岁岁送回将军府,也无法保证她不染疾,不若留在这里,而她能托付的,只有眼前的男人。 少顷,她听得林铎定定道,“好,我会命人照顾好她,定不教她染了疾。” 这话语气平淡,可犹如给穆兮窈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不知为何,穆兮窈丝毫不怀疑他许下的承诺,并非因着他的身份,而是坚信眼前这个男人,言出必行。 “奴婢谢过侯爷。”穆兮窈又是深深一福。 林铎望着与他隔了几十步远的,那身形瘦削,在寒风中泪眼婆娑的女子,心绪复杂。 说她脆弱,她又再大胆不过,竟敢不顾自己的死活,主动揽下照顾疫疾病人的活,可说她坚强,仅仅只是提起女儿的名字,眼窝子便顿时攒了泪。 或正是因着这般,几次想要摆脱的他才会变得愈发在意这个女子,最终越陷越深。 穆兮窈立在原地,静静看着男人折身远去,就听范大夫的声儿幽幽响起。 “你并不会医术吧,不然先头身子不适,也不会只是那般强撑着。” 穆兮窈垂眸,道了声“是”。 她知自己骗得了安南侯,但决计瞒不过医术高超的范大夫。 她并不会医术,甚至连医书都不曾读过一本。 她之所以撒谎,就是为了留下来! 可她并非逞强,也绝不仅仅是因着那单薄的善心,因在那所谓前世的梦中,她记得,她是背过那治疗疫疾的药方的! 在那梦里,大抵是在三月前后,疫疾得控,掖州紧张的战局方才有所缓和,听闻是掖州的大夫研制出了治疗疫疾的方子,后为了抑制此疾,安南侯便命胞弟林铮将药方呈于御前。 永景帝当即命身侧内侍誊抄并快马送至大晟各地。 那时京城虽也有染上疫疾之人,但因着离岑南远,再加上天子脚下,盘查控制得格外严苛,并未像南边那般肆虐。 但药方一出,仍有不少人争抢着命人誊抄传阅,好似家里揣了张药方,真能避邪免灾似的。 庄子上亦有婆子花了好几文买下一张,那时的穆兮窈生怕岁岁万一也染上疫疾,便觍着脸,低声下气问那婆子可否让她瞧瞧。 那婆子斜睨着她不理会,最后还是穆兮窈拿自己头上唯一用来绾发的桃木簪子,才换来那张药方。 分明空有这么一个药方却无药材根本不顶用,可穆兮窈却始终贴身藏在身上,空暇时拿出来瞧,几乎看了无数遍,甚至一度能轻而易举地复诵出来。 她心下总觉得能用得上,却没想到这个所谓的用得上,竟是她回到了过去,兴许能凭着这药方救下无数百姓的性命。 上天让她重活一世,也许不仅仅是为了岁岁! 本该是这么顺利的,只消她拟出这个药方。 可如何是好,打梦里岁岁没了以后,她就变得整日浑浑噩噩,哪里还会惦记什么药方的事,如今过去了那么久,她对那药方上所写的药材,能记得的,不过十之五六。 可也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强,或有她在旁,那药方能更快被研制出来。 “您说得不错。”穆兮窈面向范大夫道,“我的确不懂什么医术,之所以想留下,是存了些许私心,欲令这场疫疾尽快过去,勿牵累我的女儿,还请范大夫许我留下,瑶娘定不会给您添乱。” 范大夫听着眼前妇人恳切的言辞,默了默,末了,淡淡道了句“进来帮忙”,转身入了帐。 便算是允了! 穆兮窈忙应声,快步跟上。 不得不说,安南侯确是雷厉风行,不及半炷香的工夫,那近几日与小六多有接触的二十几个士卒,以及军中略有发热咳嗽的,均被带了来。 以范大夫的医帐为中心,四下空地很快建起了五六个营帐,那些士卒被安置在此处,周围守了一圈神色肃穆,严阵以待的士卒。 初时,那些被送来的士卒尚且浑不在意,几人挤在一个帐中,有说有笑,可不过一夜,便有人发了高热,剧烈的咳嗽声在营帐间此起彼伏。 再过一夜,待穆兮窈再去之时,营帐里哪还听得见什么笑声,至少七八个士卒,只能周身无力地躺在床榻之上,烧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 剩下几个还算康健的,皆是神色凝重,见穆兮窈一人忙不过来,便主动帮着给帐中的病人煎药喂食水。 然即便如此,情况并未有一丝好转,反是每况愈下。被送进来的士卒源源不绝,不过五日,这几个营帐中已然横七竖八躺满了病患,不得不再另行搭建帐篷。 持续不断的咳嗽声,病痛的呜咽声,与一排子药罐泛起的氤氲热气,构成了医帐这厢混乱不堪的局面。 安南侯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两个大夫,与范大夫轮换着一道医治,据那两个大夫所说,如今掖州城内的状况同样好不到哪儿去,疠所那厢,每日染了疫疾被送进来都有十几个,而抬出去的尸首亦有三四具。 听得尸首几字,穆兮窈的心揪了揪,或是军营的士卒成日操练,身体比寻常人强健许多,故而眼下重病的有,却是尚无病死的。 对于从前的穆兮窈而言,在那梦中因疫疾去世的士卒们,不过是旁人口中的寥寥“千余人”而已。 然如今这些“千余人”中的一部分,正活生生地躺在她面前,即便被病痛折磨着,却始终拼命挣扎着想活下去。 穆兮窈不愿意,有任何一人,就这般死去。 忙过了一日,即便周身疲惫不堪,回到帐中,穆兮窈仍强打着精神,去翻范大夫搁在博古架上的书卷。 她并不懂医理,可看着医书上所写的药材,她总觉得或能记起梦中那张药方上的全部内容。 这法子虽笨拙,但并非全然无用,穆兮窈瞧了范大夫这几日开的药方,其中六七味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怀疑,当初写出治疗疫疾方子的正是范大夫。 这几日她在医书上认识了不少药材,还真给她记起了两三味,便用迂回曲折的法子悄悄提醒范大夫,范大夫思虑之下觉得有理,改了药方,果真起了些许疗效。 可这疗效终究有限,高热退了些,却又无法彻底退热,且于一些人有用,于另一些人却是并无太大的效果。 穆兮窈困乏不已,就着微弱的烛火,强撑着翻阅了半个时辰,到底有些撑不住了。 她在心下低叹一声,今日这书并未看得什么结果。 她颇为心烦意乱,想睡可又不敢睡,总觉得多翻一页,兴许又能多记起一味药材,多救几条人命。 她又努力看了一盏茶的工夫,可头脑发懵,已然什么也看不进去了,她无奈地摇摇头,只得放下书卷,起身掀帘出帐去。 即便要睡,在睡前,她仍是想做些什么,她用布巾掩面,提了木桶,自角落的缸中舀了水,悄声入帐去。 夜深了,帐内颇为安静,只偶然听得一阵阵咳嗽声,却是有些微弱无力。军营寻不来那么多床榻,不少病患只能躺在铺了褥子的地上。 穆兮窈蹲下身,取下敷在病患额头和脖颈处的巾帕,在凉水中重新绞了,复又贴上,试图帮着他们退热。 行至营帐最里头,穆兮窈倏然听见一声若蚊呐的“瑶娘”,她折身看去,便见躺在那厢面白如纸,气若游丝的小六。 小六是头一个进的营帐,如今亦算是所有病患中病得极为厉害的。原还能笑着说自己无事的小六,此时已然虚弱得几乎抬不起手。 见他双唇开阖,似有话要说,穆兮窈低下身凑近去听,便听他问:“瑶娘,你可会作画?” 穆兮窈愣了一瞬,眼见小六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丝难看的笑,旋即断断续续,颇为艰难道:“我恐是回不去了……你替我……画张遗像……至少……让我的小妹……知晓她哥哥生的什么模样……将来地下团聚……也不至于认不出我来……” 听得这话,穆兮窈拼命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摇了摇头,“我不会作画,再说了,画这般东西,终究是不像的,小六兄弟,你得亲自回去让你家小妹好生瞧瞧清楚才行!” “倒也是了。”小六兀自打趣自己,“这画……哪能画出我半分风韵啊……” 他顿了顿,唇间笑死渐散,他凝视着穆兮窈,认真道:“莫告诉我爹娘小妹我是病死的……男子汉大丈夫……从了军却不能为国捐躯……多丢人啊……” 言罢,他似是用尽所有气力一般疲倦地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见小六一时没了动静,穆兮窈不由得大惊失色,她害怕地伸出手去探小六的鼻息,直至感受到那微弱的热气,方才身子一松,骤然跌坐在地。 然想起小六方才的一席话,她忍不住捂唇,跑回营帐哭得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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