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自己的无用,只消她的记性再好一些,将那个药方记得再牢一些,是不是便不会有那么多人因为这此而受罪,而家破人亡。 她不知前世的小六是不是在那“千余人”之中,可却能想象到他那远在京城的爹娘小妹在大军凯旋那日翘首以盼,最终等来的却是兄长故去的消息时,该是多么绝望痛苦。 而“小六”,不过只是那“千余人”之一罢了,那千余人,甚至是后来与萧国一战时战死的数万士卒,背后皆是一个个带着期许和思念在昼夜等待的家人。 穆兮窈感同身受,她亦有挂牵的亲人,那便是她的岁岁,她将岁岁视为血肉,是她存于世间唯一的希望与寄托,故而她才会在前世失去岁岁后彻底疯了。 去营帐走了这么一遭,穆兮窈已然没了睡意,她复又举起那书卷,一行一行,细细览阅起来。 及至第十日时,终是有士卒没能撑过去,看着那蒙了白布的尸首被抬走时,穆兮窈怔忪在原地,久久反应不过来,分明前一晚,她还在给这个年轻士卒喂粥,他喝了好一些,还说待他痊愈了,想捎封信给爹娘,问问先头给他定下的亲事,那姑娘生得什么模样,他还不知何时才能归家,还望她不要等得太久。 穆兮窈本还欢喜,觉他定是服了药,病情有了起色,却不知那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与他定亲的姑娘,再等不到她的未婚夫婿了…… 又过六日,那收纳病患的医帐已然多达二十余顶,每日亦有被抬走深埋的尸首。 那些病患,病情反反复复,然就是不见有人彻底痊愈。 不过,纵然穆兮窈想不起来,在范大夫与其余几个大夫的努力下,药方也不断在完善,愈发接近穆兮窈记忆中的那般。 可她分明记得,那药方上似有十五味药材,而如今却只有十四味而已,穆兮窈不知,是不是那至关重要的第十五味,犹如药引一般,才导致药效没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穆兮窈隐隐约约似是能记起一些,可却无法清晰得记得,仿若被笼了一层薄纱,唯有大致的字迹轮廓在她脑海中漂浮。 对这味药的执着似梦魇一般折磨着穆兮窈,常是令她夜半惊醒,辗转反侧。 只剩一味,只消想起来,一切便都好了。 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几日彻底难寐,穆兮窈终究不是铁打的,很快便有些脚步虚浮,周身乏力。 可即便如此,面对空荡荡的水缸,她仍是提了桶,去河边打水。 满了水桶,她正欲起身,然虚弱的身子压根支撑不住,反被那沉甸甸的水桶往下扯,穆兮窈一个踉跄,险些跌跪在地时,被人一把扶住了。 她缓缓抬眼看去,莫名有些想笑。 这个男人,怎每回都在她狼狈要跌跤的时候出现。 岑南的时候是,灯会的时候也是。 出现得倒是甚为及时。 可她实在笑不出来,反是慌忙退开去,吃力地福了福身道:“侯爷莫靠近奴婢,以免过了病气。” 然她话音未落,却觉身子悬空,竟是被男人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她惊愕地对上男人黑沉沉的眸光,挣扎着想下来,“侯爷这是做什么,您要带奴婢去哪儿?” 男人冷沉的嗓音传来,“我会命人另辟一处,你好生休息,不必再照顾那些病患了!” 他语气没甚太大的起伏,可从神色到用手臂囚困住她的动作,处处透露出穆兮窈不曾见过的强硬。 “不行。”她不住地摇头,“侯爷,奴婢不能走,奴婢真的不能走!” 见她执拗成这般,林铎抑制已久的愠怒终究爆发而出。 “这帐中少你一人,又能如何!” 她真该瞧瞧她如今的模样,即使以布巾掩面,可仍是显然易见的憔悴不堪,眼底青黑,本就瘦削的人儿,不过十几日,已然单薄如纸。 光是站在那厢,都有些摇摇晃晃,仿若风中的纸鸢。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强撑着,不知该说是坚毅还是愚蠢! 林铎怒从中来,开口还欲再言,可听得一声低低的抽泣,本要说的话却霎时梗在了喉间。 怀中女子睫羽上挂着泪珠,一双潋滟的眼眸若浸了湖水般湿漉漉的,她蓦然止了挣扎,神色绝望黯然。 林铎素来不喜看见女子哭,只觉那般抽抽噎噎,多少显得矫揉造作,然面对穆兮窈,他生不出一丝厌嫌不说,心倏地软了下来,怒气烟消云散,哪里还说得出半句硬话。 他薄唇微抿,思忖片刻,抱着穆兮窈折身在河岸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此时的穆兮窈因着身心交瘁,有些混混沌沌的,顺势便倚靠在男人胸口,如同得了一个可供休憩的椅背,哪还想得起什么尊卑。 因这个“椅背”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阖眼静了片刻,耳畔响起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莫逞强,岁岁还在等你……” 他轻飘飘的一句,却重重击在穆兮窈心口,酸涩涌上鼻尖,终是令她泪如雨下。 她对不起岁岁! 她分明说好要保护岁岁的,可这回却是将她抛下了,她不是个称职的娘! 其实她大可以狠狠心不管不顾,毕竟只消多等两月,待范大夫研制出药方,疫疾自能得控。 可她实在做不到,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也知自己天真,不可能救下所有人,可若那药方能尽快研制出来,早一刻,指不定便会少一人死于疫疾。 尤是军中那些士卒,他们日日都盼着回家团圆,在爹娘面前尽孝,与妻儿共享天伦,断不该就这般没了性命,再不得踏上思念的故土。 穆兮窈淌着泪,神思却逐渐清明起来。 念…… 她双眸微张。 念草!
第27章 挣扎 没错, 便是念草! 穆兮窈周身的疲惫霎时间一扫而空,她自林铎怀中而起, 双眸发亮,草草福身道了句“侯爷,奴婢告退”,便快步往医帐的方向而去。 林铎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剑眉紧蹙,须臾,低叹了口气。 罢了, 这般犟的脾气, 就是将她困着,她定也会逃出来。他早该知道,这个小寡妇,分明生得柔弱, 却不是金贵难养的娇花,反若山中蒲草般坚韧, 到底无法为他左右。 穆兮窈回到帐中的头一件事,就是在硕大的药柜前找寻,寻了好一会儿, 终于在角落里瞥见了“念草”二字。 她迫不及待地抽开,抽屉却是很轻, 里头不过薄薄几株晒干的念草而已。 她捧起其中一株, 迫不及待地寻到了范大夫,只道她方才翻阅医书,偶尔见得有药方在其中添加了这味草药, 便来问问是否可用。 范大夫瞥了一眼,双眸微亮, “这念草确有去肺火之效,可……” 他倏然迟疑起来,“念草虽好,却是一味猛药,若是把握不好用量,只怕……反是催了命!” 穆兮窈稍惊,她没想到,虽是寻到了草药,可还有这般顾虑,怪不得在那梦中,直至三月,治疗疫疾的方子才被彻底完善,其中定然试验替换了不少药材,经历了无数曲折。 见范大夫尚在犹豫是否要用此药,穆兮窈折首看向躺在角落里那个奄奄一息的身影,掐了掐掌心,定定道:“小六兄弟已快撑不下去了,虽说不该言丧气话,但大抵也就在这几日,既得如此,不若范大夫便凭直觉定个用量,姑且试一试!” 她格外坚毅的眸光令范大夫不由得怔愣了一瞬,他没想到这么个瘦弱的妇人竟会有如此魄力。 但她说的颇有道理,如今疫疾四下蔓延,情势已是再糟糕不过,与其畏手畏脚,还不若放手一搏,指不定还能博出一线生机。 那钱小六是最先被发现染疾的,他能撑到现在,对范大夫来说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可即便再能撑,也终究到了弥留之际,已然陷入了昏迷。 以他这般境况,不吃药是死,可服了那药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范大夫沉思片刻,看向穆兮窈,“其余药材不变,添念草八分,三碗煎一碗。” 穆兮窈闻言忙颔首,在医帐帮了几日的忙,她已然学会如何抓药煎煮,当即便回了范大夫的帐子,半个时辰后,将煎好的药递至小六跟前。 不过短短十余日,小六已然病得骨瘦如柴,他双眸紧闭,若非还有微弱的呼吸,真像极了一具尸首。 穆兮窈跪在地上,艰难地将小六抬起来一些,在他脑后垫上被褥,将汤药用汤匙喂给他喝,然此时的小六哪儿还会吞咽,药汁进不去,便只能徒然地沿着他嘴角从脖颈向下湿了衣襟。 穆兮窈见此几乎快急出泪来,只得哽咽道:“小六兄弟,你喝下去,喝下去便能好了,待将来回了京城,就能与你爹娘亲人,与你小妹团聚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细柔的声儿飘进小六的耳中,让他听了去,须臾,小六紧闭的双唇微颤,竟真的开了一条缝,穆兮窈喜极,忙趁机将汤药送入他的口中。 虽得最后还是浪费了大半,可好歹这汤药还是教小六喝下去了些。 如今能坐的便是等,不,应当说是赌,赌这老天爷仁慈,能就此放了小六一马,给那些尚被疫疾折磨的百姓们一条活路! 在几个营帐间忙活罢,穆兮窈复又煎了汤药,给小六喂了一回,也顾不得脏不脏的,席地靠坐在小六的床榻旁。 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她都想最快知晓。 穆兮窈实在疲累极了,沉重的眼皮一阖,就再也睁不开了,她沉沉而眠,不知睡了多久,就觉手臂被什么砸了一下,不禁吃痛地蹙了蹙眉,艰难地掀起眼帘。 她看向那从床沿上掉落的空瓷碗,疑惑地颦眉,再往上瞧,入目是小六苍白却对着她歉疚而笑的面容,她怔在那厢,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听见小六一声低咳,“瑶娘,可是我……吵醒你了……” 这若沙砾般喑哑的嗓音陡然令穆兮窈清醒过来,她红了眼眶,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帐去,逢人就问范大夫。 天还未大亮,她这般动静很快吸引来了在别的帐中看诊的范大夫,见得穆兮窈这般,他未及多问,便疾步往小六所在的帐内而去。 穆兮窈提着一颗心,站在帐门外,眼也不眨地盯着替小六把脉的范大夫。 方才太过激动,此刻稍稍冷静了些,她不免有些害怕,害怕小六同先头那年轻士卒一样,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直到她看着范大夫缩回手,折首向她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抿唇而笑,霎那间,似乎整个天地都敞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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