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面,熹微晨光逐渐吞没了沉沉的夜色,照撒在那成片的营帐之上,不消一盏茶的工夫,范大夫拟好的书信便已送至林铎帐中。 本该是值得庆贺的喜事,然此时的林铎和魏子绅却是相对而坐,喜忧参半。 虽是有了药方,可而今最大的问题便是如何获得这念草。 据范大夫所言,因极难控制用量,念草本就不常被入药,再加上念草生性喜寒,常长于高山之上,因而在掖州这般湿热之地,念草并不多见,城中那些药铺也很少会备有此药。 如今军营里的念草已然尽数用尽,可若想治疗疫疾,念草又是不可或缺的药材,只得另想办法尽快搜集才是。 魏子绅道:“依我之间,而今有两个法子,其一便是命人快马加鞭,去北面各家药铺搜罗念草……” “其法不可。”林铎淡淡打断他,“除掖州外,北面的几个州府亦是疫疾肆虐,若掖州收了药,便等于断了那些州府病患的生路。” 掖州戍边的士卒固然重要,可大晟百姓的性命,又怎有贵贱之分! 魏子绅笑了笑,他知他兄长大抵不会同意这个法子,毕竟就算选择绕过那些疫疾严重的州府去搜罗药材,也是浪费时间,便又道:“那只剩第二个法子。” 他取过一旁的羊皮卷展开,旋即对着离掖州城外几里的一处山脉道:“依范大夫所言,此山山腰及山顶附近便长有念草,自那处采药,按理往返大抵一日足矣,只是,那厢的情况,兄长应当很清楚……” 林铎凝视着面前的舆图,他的确很清楚,这山脉位置极为特殊,萧国与大晟便以比山为界,山之西为萧国,之东为大晟,山脚下有萧国军队常年驻扎,若去此山采药,只怕是凶险万分。 “非足够的胆量只怕难以进山,这去采药的人选兄长或是得好生思量一番。” 确是如此! 林铎用指节轻扣案面,低眸思索之际,帐帘骤然一声被拂开,伴随着一句洪亮的“我去”。 听着这熟悉的声儿,魏子绅和林铎齐齐看去,便见一高大的身影骤然出现营帐门口,风尘仆仆。 是林铮回来了! 他其实也不知兄长和表兄在具体讨论些什么,只进来时隐约听得什么“进山”“采药”几字,估摸着大抵和疫疾有关,便想也不想毛遂自荐。 “你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魏子绅稍显诧异。 “嗐,我入了京禀了陛下,眼下京城可谓乱成了一片,尤其是户部那些人,平日里有贵妃和五皇子做倚仗,兴风作浪,作威作福,为祸百姓,如今个个跟个鹌鹑似的,生怕大祸临头,着实解气!”林铮兀自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继续道,“这人证物证都已带到,想来也没我什么事了,我在京城待了五六日,实在有些闲不住,心下总惦念着掖州这厢,便连夜赶路快马加鞭回来了。” 他缓了口气,这才想起正事,“方才听表兄提起什么采药,可是为了治疗疫疾?我这一路南下,尽是染上疫疾的百姓,我也没敢入城,纵马一直往掖州赶,就听说掖州的境况同样堪忧,若是要进山采药,定是得派我去,兄长也知晓,我颇有经验!” 林铎看着林铮炯炯的双眸,沉思片刻。 他这个胞弟他很了解,生性好玩,先头他不在京城时,他便常与那些世家公子相约着去京郊山中打猎。刚来掖州的那段日子,这小子闲不住,曾偷溜去了附近山中,还因此触犯军规,吃了重罚。 林铎与魏子绅对视一眼,见魏子绅颔首,与他想的一样,就指了指舆图上的山脉,开口道:“好,你即刻进山去,务必尽快赶回来!” 他拿起桌案上的一张画递去,“这便是念草,若是认不清,就通通采回来,范大夫自会分辨。” 言至此,林铎顿了顿,又低声添了一句,“多加谨慎提防,万事小心!” “我明白了,兄长放心,阿铮定不会辜负兄长所托,尽早赶回来!” 林铮接过那画,郑重收入怀中,快步出了营帐。 他命人去寻了个大的药篓背在背上,正欲上马,便见魏子绅前来相送,又对他嘱咐了几句。 林铮颔首记下,倏然想起什么,脱口道:“对了表兄,你托我……” 话至一半,他又止了声儿,摇头道:“罢了,待我回来再说!” 这般要紧时候,哪还有闲情说那些,待采药回来,控制住了疫疾,再同表兄好好说道也不迟。 他轻颊马腹,不再耽搁,随着一声“驾”疾驰而出。 然方才出了军营,就听得后头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林铮勒马回首,就见得一人一马朝他而来,马上人在他身后停下。 “二公子,属下随您一道去!” 那厢,补全了药方,穆兮窈心下欣喜,如今只待念草被送来,那些染疾的便能得救。 见小六精神好了许多,穆兮窈便想着给他送去些稀粥,他已几日不曾进食,到底是得吃些什么补充体力才是,如此也能好得更快些。 灶房那厢,每日都会有人送来吃食,今日来送的是赵婶。 她将装着菜粥的木桶远远搁在外头,然后退开去,便会有围守的士卒上前将木桶端进围栏内。 今日,穆兮窈特意等在这厢,就是想见一见赵婶,问问岁岁的消息,她已十余日不曾见过岁岁了。 两人遥遥相望着,赵婶似也看出穆兮窈有话要说,并未立刻离开,只看着穆兮窈憔悴的面色,提声关切道:“瑶娘,你可还好?” 穆兮窈其实有些昏昏沉沉,头疼得厉害,但她还是扯了扯唇角,问道:“无妨,我好得紧,婶子,岁岁呢,岁岁可好?” “好着呢,你尽管放心。”赵婶道,“你留下的那一日,侯爷就派人将岁岁送去了二公子的营帐,我每日都去给她送饭,但只是放在门口,也不与她接触,要说这军营中最安全的,便是岁岁了。” 穆兮窈闻言放下心来,安南侯果然守诺,说到做到。 再撑几日,只消几日便好,待念草被送来,待疫疾平息些,她就能见着她的岁岁了。 穆兮窈上前,欲去提那装着菜粥的木桶,然才行了几步,她却骤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子不可控地往下坠。 “瑶娘,瑶娘!” 失去意识倒地的一刻,她似乎还能听见赵婶急切的呼唤。 穆兮窈到底还是染了疫疾。 且本就身体孱弱又疲累多日的她病来如山倒,病情发展的速度比医帐中的其他人更快。 昏迷不过半日,穆兮窈便周身发烫酸痛,烧得迷迷糊糊,只能躺在床榻上难以动弹。 先头照顾那些染疾的士卒时,穆兮窈只觉他们痛苦,等到她亲自体会时,才晓得这被疾病折磨的,生不如死的滋味。 头疼欲裂,喉咙干疼若揉了沙砾,几乎不能吞咽,胸口若有重石压着一般喘不过气。断断续续昏沉躺睡间,穆兮窈甚至有种自己恐再也醒不来的错觉。 翌日晚间,她强行支撑起软弱无力的身子,拖着脚步走出屏风,在书案前坐下。 她艰难地喘息着,时不时掩唇低咳,但还是努力提起笔,用微颤的手一笔一划在纸面上写下半页。 范大夫进来时,恰好瞧见穆兮窈将折好的纸放入了信封之中。 他蹙眉不悦道:“怎的不在榻上躺着。” 穆兮窈笑了笑,将那信笺递去,颇有吃力地开口,声音虚弱沙哑,“瑶娘想拜托您一件事,若……若此番我撑不过去,请您将这信交给……交给侯爷。” 范大夫深深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一瞬,伸手接过,他大抵能猜到,里头写了些什么。 当是眼前的妇人为自己唯一的女儿做的打算。 他猜的确实不错,里头所写,便是关于岁岁,眼下念草还未被送来,且也不知究竟何时会被送来。 穆兮窈不知道以自己如今这般,是不是能撑到那时候,她不敢赌,为了岁岁,她需得早做打算。 虽得她仍是不知究竟谁才是岁岁的爹,可她清楚,无论是安南侯还是表公子,都会待岁岁很好。 这样,就算她撒手而去,也能安心。 “不必太过悲观,二公子已然入山采药,想必很快就能带着念草回来。”范大夫安慰道。 穆兮窈颔首,努力扯出一丝笑,“但愿如此吧。” 她在范大夫的半搀扶下复又在榻上躺下,然这一回睡去,她意识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昏迷。 她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可眼皮却沉若千斤,怎也掀不开,然双耳却又能听见范大夫一遍遍唤她的声响。 让她张开嘴,将药喝下去。 她知道,纵然没有添那味念草,只消喝下去了,她这命便也能吊住了。 穆兮窈拼命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可这副身子好似已与她的魂灵分离,根本无法受她掌控。 也不知挣扎了多久,她听见范大夫一声沉重又无奈的叹息。 她是不是就快要死了…… 在那名为前世的梦中,她也死过一回,是被那白绫生生勒死的,那一次,她充斥着愤怒与不甘,而这一回,她同样不甘心。 她仿佛听见她的岁岁用那软软糯糯的声儿在喊她“娘”。 她还记得,岁岁刚出生的时候,皱皱巴巴,红通通的,因着不足月显得格外得小。 庄上负责看管她的婆子草草瞅了眼,嘀咕了一句“是没用的女孩”,便扔下她一人留在屋里。 穆兮窈面色苍白,额发已然被汗水浸透,生产几乎快耗尽她全部的气力,她侧首瞥向躺在她枕边的孩子,倏然间,觉得世间已没什么可眷恋的了。 阿娘死后,她便再未感受过什么亲情,在穆府的每一日都是步履维艰,而今甚至连姑娘家的清白声誉都已毁得干干净净,她已什么都没有了。 所谓恶有恶报,可她实在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 她强忍着下身的疼痛,半支起身子,缓缓伸出手,朝着那刚出生孩子的脆弱的脖颈而去。 她厌恶她,她本不该来到这世上,是她毁了她的一切。 且这个孩子活着,能得到什么,她没有爹,娘又是个声名狼藉的女子,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对于这孩子的未来,穆兮窈已然预见得到。 与其将来受世人耻笑,活得痛苦不堪,不若现在便彻底做个了结。 待她掐死这个孩子,便也随她一起上路。 穆兮窈本是这么打算的,可直到她看见那个被她圈住脖颈的孩子,倏然转过眼睛看向她,咧开嘴,轻轻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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