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年近四旬,保养得当的容颜端庄秀雅,眉眼间不经意流露的鲜活灵动,宛如少女般烂漫明快。 虞莜双手合什讨饶,“都是嬿嬿的错,前两日交待侍卫谢客的,没想到把您给拒在门外,这不是今日一早接到帖子,我立马就来了。” “湄姨知道你为何闭门不见人。”陆夫人携着她的手一同往里走,“陛下这个做哥哥的,一点不为妹子着想,换了是我,我也生气。” 豫章陆氏虽说也属江左世家之一,却早在弘盛帝开国之前便有资助,两相交好,陆湄出阁前与虞莜的母亲、惠宁先皇后是手帕交,各自嫁人后仍是感情深厚,常有来往。 便是如今皇帝见了她,也得恭敬唤一声姨母。 虞莜生而丧母,弘盛帝将她带在身边,由教养嬷嬷照料,陆夫人时常进宫探望,事无巨细都替她想到了,一贯待她比亲生的还上心。 斋堂布置素雅,香炉烟气袅袅,陆夫人在茶台前亲自烹茶,手势行云流水,神态间悠然自得。 虞莜盘膝坐在蒲团上,从一旁的瓶里撷下朵碗口大的金丝菊,拿在手中低头把玩。 见她不肯先开口,陆夫人只得自己问:“说说吧,眼下你相中了哪家儿郎?” 虞莜长睫微掀,抿了抿唇朝她撒娇,“湄姨,你今儿叫我来,不会是要替允温做说客吧。” “嫁到我家,姨一辈子疼你宠你,天天让温儿给你做低伏小,你倒不乐意?” 娇嫩的菊瓣在指尖掐出汁液,莹白指尖染上一抹灿烂的金黄,虞莜盯着那色泽出神,一声不吭。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陆夫人略作试探,便瞧出她的意思,语气一转,朗声笑道: “姨逗你呢,我的小子我知道,你肯把他当兄弟看待,就是他这辈子的福气了,娶你……倒是委屈了你。” 虞莜想起前世的忠勤侯府,曾经历过一段颇为艰难的日子,最后朱恭告病辞去户部尚书一职,带着家人避到豫章,才免去阖府一场大祸。 后来,是人人看作废物纨绔的朱允温,凭借独有的才干一蹴而就,在朝堂占稳一席之地,连带着把他老爹也重新拉回来主理户部。 她认真说道:“允温眼下还年轻,湄姨教出来的,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陆夫人听了这话很受用。 她生了三个儿子,前两个都由丈夫亲自管教,知书达礼各方面都优秀,性子却随了老子,多少有些严谨刻板。 唯独最小的这个,算是完全养在她这个妇人手里,丈夫和公婆颇有指责,说朱允温被她养歪了。 世家子教养的那套标准,以陆湄的出身,难道会不懂?然而她一意孤行,照着自己的心意,不愿去束缚孩子的天性。 这世上的人本就不该,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这个当娘的,相信儿子身上有难能可贵的天赋,苦于无人认同,眼下她看得出虞莜的话出自真心,而非泛泛之谈的敷衍。 承她这份情,陆湄将一盏清茗递过去,话说得十分坦然: “嬿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今日我便实话实说,姨是千真万确想要你这个儿媳,我也相信,允温将来出息了,定能配得上你……” 话音顿住,她几次张口欲言又止,良久,终于喟叹一声,道:“可眼下不行,我们忠勤侯府的庙太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虞莜眼中含了两分审量,更多的却是好奇,她能猜到,今日湄姨也是来当说客的,可她竟也同嫂嫂一样,临到头却改了口。 确实有些出乎意料,感受到这份无私的暖意,虞莜展颜而笑。
第18章 凤印 将来必定登极后位。 虞莜捧着茶小口啜饮,隔着盏口腾起的轻雾,陆夫人静静注视着她。 半晌,虞莜放下茶盏,轻声道:“今日是朱侯爷让您来找我的?” “不止我家老头子,还有耿中丞。”陆湄哂然而笑,“这二位的意思,不论是温儿或祈承勉,这两个你相中谁都行……” 言下之意,一定不能是杜相家那个。 皇兄即位伊始,朝堂站队分作两派,一边是以御史中丞耿贤礼为首,户部尚书朱恭、六军都指挥使丰承毅等一干老臣,对刚登基的皇帝期望过高,导致政见不合。 另一边则以杜相为尊,他毕竟位高权重,又深得圣心,其下拥戴者众。 这一世虞莜不想掺合政事,不过是挑着脸熟的这两个出来走个过场,却不想,事情一步步走到了阵营对立。 “恐怕还不止。”虞莜从小几旁拖过来一只木鱼,拿了小槌在上轻轻敲击。 “江左谢二爷既已到了金陵,想必也会替他家子侄,造势做点什么。” 前世她深谙权衡之道,挑人时下意识加进魏国公世子,江左是独立于朝堂的另一股外力,在内斗迭起的南康,反而能起到点平衡作用。 “的确是造势,却不是给世子爷……”陆夫人抬指点点她,“冲你来的。你这两日闭门不闻窗外事,还不知道吧?” “外界不是早有传言,道魏国公府藏有前朝玉玺吗,这次果真拿出来了,并非国玺,而是凤印。” 不仅如此,谢家更放出消息,去年接到好逑宴帖时,就拿了熙沅公主的八字,专程上龙虎山请动张天师,卜出极贵的天凰命格,将来必定登极后位。 “谢家想必是寻不着《水经注》,要拿这凤印向你下聘呢。” 陆夫人显然对谢氏的手笔感到诧异,连声啧啧,“昨儿侯爷下朝回来说,陛下在朝会上大发雷霆,差点连龙案都掀了。” 虞莜手里的小槌顿住,莫名就是想笑。 江左谢家早年无缘帝位,实在心下不甘,这些年变着花样向世人昭示正统,世子爷娶正妻,也要造势弄个天命凤凰出来。 陆夫人却没她这么想得开,神情颇有愤懣,“原说没生个女儿,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不必看着她跟我们这些人一样,替家族联姻,嫁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湄姨年轻时是世家贵女中的典范,循规蹈矩,言行进退皆依着分寸,分毫不错。 世家女子大多如此,待到合适的年纪,做为联姻的工具,由家族安排嫁进另一个世家,相夫教子,终其一生,活成别人想要的样子。 虞莜眼中,湄姨是少有的通透人,即使世道对女子不公,也总在极尽所能,不被命运摆布。 她说出心中疑问:“那湄姨觉得,我嫁谁好?” 决定跟秦昶一走了之,仅仅是因为前世魂灵那一瞥,这个无法证实的缘由,太过虚无飘渺,把未来托付给那个不着调的家伙,心下还是有些打鼓。 “不得不说,谢家这一手不简单。若说你是当皇后的命,那嫁入臣子家,不就摆明了我们这几家有心谋逆、意图造反?” 陆夫人掰着手指给她分析,“这一来,就把我们两家,加上杜相全给排除在外。而他谢家娶了你,反而成了权威正统,眼下朝廷是奈何不得,否则又怎会连征税都谈不拢!你说说,他这是不是一石二鸟?” 虞莜但笑不语,木鱼咚咚响在宁静的禅院中,颇有几分韵味悠然。 陆夫人拍手一笑,“可他们却算漏了还有一位货真价实的北齐太子,秦昶将来登基为帝,你这皇后可不就是顺理成章。” 歪打正着,谢家反倒给北齐做了嫁衣,虞莜哑然失笑: “原来湄姨也觉得,我嫁给秦昶最适合。” 这辈子她要的是悠闲度日,吃好睡好,自得其乐,跟着秦昶远走北齐,避出这是非之地,便是最优之选。 “阿娘……”门外传来朱允温一声痛呼,他推门而入,一头扎进陆夫人怀里,就差撒泼打滚,“你竟然都不向着我,倒去帮狼崽那个无赖,他、他那么欺负我,你都不心疼么?” 陆夫人眉开眼笑,一手摩挲儿子白嫩嫩的圆脸,“他也没欺负你吧,送的那头牛……唔,着实不赖。” 朱允温悲痛欲绝,一骨碌从他娘怀里爬起来,郑重其事宣布,“要么莜姐姐答应嫁给我,不然我就到泉州找表舅去,再也不回金陵了。” “瞧你这点子出息。” 陆夫人在他脑门上戳一指头,装模做样给他出主意,“小孩子才做选择,你就不敢全都要?” 朱允温盘膝坐直了,在阿娘和莜姐姐脸上各看几眼,被他娘撺掇回一点自信,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膝行两步捧到虞莜面前,腼着脸笑: “我拿到《水经注》了,莜姐姐,你嫁给我吧。” 虞莜在他手上瞄一眼,笑道:“假的。” 朱允温泄气垂下头,老实承认,“是假的。刚才我在拍卖行碰见杜征了,他亲口跟我说,他爹出大价钱给他买来了真迹。” 圆脸拉长,他忍不住仰天悲怆,“就他那二流子,莜姐姐,你真要嫁了他,将来的日子可苦呢,我想都不敢想。” 他把书一扔,两只手撑在蒲团上膝行几步过来,弓腰仰头看着虞莜,这姿势像只大狗,若给他装上一根尾巴,一定摇得欢快。 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说道:“莜姐姐,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带你走,咱们到泉州去,再不行乘船出海,保准没人找得到你,好不好?!” 儿子要带公主私奔,陆夫人好气又好笑,照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 这时外头有人禀报:丰小将军到了。 丰甯手握软鞭大步而入,马靴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铿锵铮鸣,佛堂宁静祥和的气氛莫名带上一股肃杀。 “湄姨。” 她很熟络地先跟陆夫人打声招呼,冲朱允温一挑下巴,“你的担心就多余,杜征肯定娶不了嬿嬿。” 陆夫人是知晓她身份的少数几人之一,亲热拉她坐在身旁。 朱允温对着丰甯却没什么好脸,“你又知道了。” 丰甯眉眼飒爽,得意笑道:“今天御史台不是提审诸奚细作么,其中一个是杜相府里的管家。” 这消息颇有些石破惊天,陆夫人心头一震,“杜相……要倒了?” “嘿嘿,那肯定的呀。”丰甯一脸幸灾乐祸。 虞莜始终没作声,斟了盏茶递给丰甯,这才慢吞吞吐出几个字:“恐怕未必。” 前世这个时候,她可没听说过有什么诸奚细作的案子,这事出来的有些蹊跷,“那两人怎么抓到的?” “不知。”丰甯摇头,“先前耿中丞发急信召大都督回来,刚才我去了才知,那俩人五花大绑,夜里被人直接丢进御史衙门的……” “别是有人诬告吧。” 朱允温小声嘀咕了句,丰甯横他一眼,意思是:你到底是哪头的? 不怪朱允温没把这当回事,诸奚远在关外,与南康中间隔着北齐,长在江南的人,对塞外铁骑能有什么具体印象呢。 朱允温摸着下巴迟疑道:“杜相大老远跟诸奚人来往……这不算通敌叛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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