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她见过南康半数以上地方官员,如冯成这般不修边幅的寥寥无几,不由想起阿耶说过的话:大丈夫活一世,必当轰轰烈烈。 有人利欲熏心,恃权行利己之举,一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是一种轰烈的活法,却极易昙花一现,身后遭世人唾弃、遗臭万年。 或许,杜启茂会是这样的结局。 亦有人如冯成这般,不图钱不为名,一生为民操劳,身后荣享尊名,流芳百代。 那又如何? 生前,冯成的家眷享不到半点好处,连口粮都要让给穷苦百姓,被民众乱棍打死之际,他难道未曾感到一丝凄凉和悔意? 朝廷的追封嘉奖,与他一个死人有何关系? 前世她命人将冯成的家眷接到金陵安顿,孤儿寡母虽得以安稳度日,可到底失去的丈夫、阿耶再也回不来了,顶着亡父英名长大的孩子,是否还愿继承父志,为民不辞辛劳? 迎面过来一群灾民,拖儿带女约摸二三十人,皆是面黄肌瘦,枯黄的脸上神情麻木,这时正避到道路侧旁。 眼见大队人马威风凛凛,金帷朱盖的马车奢华非凡,这些人纷纷跪倒在地,口中哀声祈求,“贵人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竹青、丹朱几个小宫女凑在窗边向外打量,个个一脸不忍,小声嘀咕: “好可怜啊,你看那些孩子都瘦得皮包骨头了,这么冷的天儿……” “公主,我给他们拿点吃的吧。”竹青扭头建议,“再送些银钱,让他们找个地儿安家也好。” 流民们紧盯着车身打量,有人有意无意间,将身后的小女儿往前送,眼神流露期盼,求告不断,“贵人……贵人呐,帮帮我们吧。” 虞莜瞧着那些流民,眼中毫无怜悯,“走吧,不必管他们。” 她的声音不大,隔着半敞的琉璃车窗,内外都听清了。 一时间,跪地求告的人群安静下来,一张张麻木的脸显出震惊,他们都看出这是女眷的车,却没想到里面的人,跟那些权贵大人一样铁石心肠,怨天尤人的愤懑悄然滋生。 马车四周全是乌衣卫,流民不敢擅动,仍旧跪在地上,哭声更响。 “殿下,这……”冯郡守心下为难,也是没想到公主眼见民间疾苦,竟会无所动容。 “冯大人,安顿灾民是你的职责。” 冯成惭愧,“是……下官失职。” “百姓要尽力安顿,若有煽动闹事者,也不可姑息,易县既借调了民兵,冯大人还该善加利用。” 虞莜看他一眼,“一味仁慈,未必能安抚民心。” 冯成心头一凛,后背即刻被冷汗浸湿,他为官多年,牧守一方,怎会不懂宽严并用的道理。 “臣谨记殿下教诲,这就回去安排放粮事宜。” 他恭敬深揖一礼,“殿下此去北齐,望自珍重。” 秦昶驰马而来,恰好听到虞莜的话,很有些出乎意料。 小磨人精的性子跟老师很像,仗义疏财,第一次见面就替他打抱不平,换作她是男子,秦昶定会引为知己,就因为她是个小丫头,才倍感耻辱。 他弃马上车,梅染等人识相退下,厢内只剩他两人,秦昶凑近些,在虞莜脸上好生瞧了瞧。 啧,看什么看!虞莜往边上挪开点。 “老实交待……”秦昶板着脸,“你把我家嬿嬿怎么了?” “什么?”虞莜瞪他一眼,这人有病吧。 她暗骂一句,却不得不承认,狼崽的鼻子很灵,敏锐得紧。 从前她倒不知,这人行事一贯风风火火,内里心眼子忒多。 秦昶从小几上捻了块点心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嚼着,感受到她眼角余光不时瞥过来,勾唇一笑,“就是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虞莜淡然自若,“说得我从前跟你很熟似的。” “是不熟,你都没拿正眼看过我……”这话让白南来说,秦昶就想揍人,自己说出口时,倒觉出两分辛酸,因此憋下后面一句: 我对你的了解,绝对超乎你想象。 那些年他费尽心机打探她的喜好,暗中观察她的行事为人,只想弄明白,为何她跟所有人都玩得来,就是不带他。 明明一开始说要罩他的,秦昶承认,他不该推她那下,唔,还有事后不小心戳破她的头,可是……总该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啊。 她不是小心眼的人,可了解她越多,他越是不懂她。 还有这次的求婚,他本来没抱任何希望,千里迢迢赶来,无非是为彻底绝了这份对她的争强好胜。 然而她又一次令他出乎意料,就像早打定主意,非他不嫁。 他好奇,抓心挠肝日思夜想,非得弄个明白不可。 秦昶扯回话题,朝车外比了个手势,“那些人,你为何不救?” “我为何要救?”虞莜倒不明白了,“救他们几十个人,就能平息灾情?” 秦昶摇头啧啧,两只小臂叠在几上,下巴撑在上面,歪过头来看她。 车厢烛光跃动,那双幽亮的浅眸透出难言的魅惑。 虞莜有点受不了被他这么盯着,拿过桌上半温的茶水喝了一口。 “所以我说你像变了个人,从前你可是最见不得人间疾苦的小仙女儿。” 呵,虞莜冷笑,这你就不了解我了。 经历过前世五年执政,她对民生多艰的见解,早已不似从前的天真。 “能力越大责任才重,我自认能力低微,今日救他们不难,让旁的流民见了却会如何?” 明明那张绯艳红唇泛着润泽水光,像诱人品尝的果子,说出的话却淡漠得一点人情味也无。 “苦难是比较来的,人心一旦起了比较——凭什么别人有我没有,他们就会被心怀嫉恨的流民抢光,到时候还会调过头来埋怨我,不肯好人做到底。” 秦昶心神触动,视线凝在虞莜脸上,像看一件费尽艰辛挖掘的珍宝,觉得她……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轻轻勾动手指,示意她靠近些,“来,跟你说个事。” 刻意压低的嗓声淙淙似有魔力,夹着浓浓的蛊惑。 虞莜不为所动,反而向后靠了靠,杏眸微睨,明显是“有话就说、有屁别放”的意思。 “迎亲队有内鬼。” 秦昶讨了个没趣,指头虚点着她,“你的人。” 虞莜面无表情等待下文。 “徐骋好几次半夜鬼鬼祟祟溜出去,你猜……他见得是谁?”
第24章 善恶 这一世她还是太过仁善了吗? 迎亲队抵达庆州时,连场暴雪刚过,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山势尽被厚重积雪覆盖,掩埋了天灾过后的沧桑与凋敝。 一连数日人迹鲜见,庆州本就土地贫瘠,仅有的农田毁于暴雪,人便也逃了个干净。 途经的几处驿站早已人去楼空,队伍就地扎营,此时就显出南北两地人的巨大差异。 玄武卫每日头前开路,顶着凛冽寒风扫雪清障,行止厉雷风行,好像完全不怕冷似的。 虞莜这边,不论是驾马的车夫还是乌衣卫们,都被呼啸的风雪吹打得没精打采,随行的侍女整日躲在车里不敢露头,食不下咽,虽不至于衣不蔽体,一边烤火一边抱着肩头瑟瑟发抖,倒不是冷,就是害怕。 北方的天气太吓人了,这都还没出南康呢,已经冷成这样,洛阳那边冰天雪地,人还活不活了? 这般如同行走在极北荒原的体验,虞莜两辈子也没经历过,说一点触动没有那是假的,只比车里的其他人稍淡定些。 整日窝着一动也不想动,身上盖的、底下垫的,都是秦昶送来的皮子制成的皮褥,沉甸甸的份量给人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 梅染看看外面已经放晴的天,强撑着苦笑一声,“过去听人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儿我算是见识了,瞧着外边日头挺大呀,这往外一探头,那风刮得……脑袋都要掉了。” 竹青缩坐在小杌子上,在炉边翻捡烤熟的橘子,甘香酸甜的气息弥漫开来,炉火熏得她小脸红通通的,吸了吸鼻子。 “这天儿要是来碗甜酪浆,在外面稍微放一下,冰凉甜爽刚刚好。” 说得虞莜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手撑起些来要水喝。 梅染取过炉子上坐着的莲子水,倒了一碗试试水温,这才递给她,口中叮咛,“公主别听这小蹄子瞎说,这个天儿可不能喝凉的。” 莲子水有点烫,虞莜吹着小口喝了一点,车里火旺干燥,口渴却又不敢多喝,到底人在外如厕多有不便。 北上这一路的艰难,已超出她的预料,但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离开南安郡,她未再有意拖慢行程,之前也有避开暴雪的考量,然而眼下想快也快不起来。 她到窗边掀起厚厚的帷帘,向外面的乌衣卫打了个手势,不多时,姜皓策马到了近前。 他身着貂裘背挽长弓,瞧着倒是精神奕奕,虞莜推开一线窗缝,并未开口,只以眼神询问:事情办得怎么样? 姜皓心领神会,伏身应道:“一切稳妥,公主放心。” 虞莜微微颔首,隔着交错的马匹,朝略远些的徐骋看了一眼,阖上窗退回榻上窝着。 上次秦昶卖的关子,她不问也知,收买徐骋,十之八九是杜相干的。 只不过她的人,该监视该处置,自有她来决断,不需外人插手。 今次赴北齐前,徐骋来找她,言辞恳切说已将表姐送到亲戚家安置,保证再不生二心,愿一生追随、至死不渝云云。 若他不跟来,离开金陵前,虞莜就会找人杀了他,换成在途中动手,倒更可神不知鬼不觉。 前世她虽未曾亲见,却可断定,当日龙舟浸水前,梅染和她身边的所有人,皆死于徐骋之手,即便这一次他还不曾作恶,这个仇她也一定报。 可笑的是,她还未及下杀手,徐骋倒先一步起了恶念,看来善恶终究有迹可循。 那么,这一世她还是太过仁善了吗? 数日后到了固宁关,守将泰左初出迎,队伍在关内休整两日,一切就绪再次出关,此后,迎亲队正式踏上北齐国土。 对于虞莜来说,这便意味着,徐骋勾结杜相的人,马上就要动手了。 眼下她跟杜启茂并无深仇大恨,虞莜不认为是冲她来的,反倒是秦昶,前有揭发勾结诸奚,又抢了《水注经》,两件事加起来,足以让杜相恨得他牙痒痒。 若想袭击近千人的队伍,来犯的必定不是小股敌袭,且必须是出了南康才动手,事成与否,涉及熙沅公主的安危,南唐便有了声讨北齐的底气。 那么,即将到来的危机来自何方,答案呼之欲出。 诸奚铁骑。 上次丰甯提到苍洄山,距固宁关不足百里,山势险峻,阻隔了北地高原寒风的侵袭,形成一片草丰水美的峡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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