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莜吃了几枚花生有些口渴,伸手扯了下前面的竹青,指指小几上的茶盏,梅染和她一左一右分立到公主两侧,仍旧一脸谨慎。 竹青捧了茶来,虞莜接过小口啜着,不论前世今生,她从未下令,叫人一月打杜征一回,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谁打的你?” “不是……不是你叫人打的么?”杜征终于瞧见她,眼神有点迷离,听了问话,更犯起迷糊。 “就、四五个黑衣壮汉,还蒙脸了,他、他们倒没说是你派来的,不过……” 他咧嘴露出个哭相,委屈巴巴道:“金陵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对我!” 虞莜才不背这罪名呢,“那你怎么不去报官?有你爹出面,打你的人还跑得了?” 杜相在上面瞧着,心疼得老泪纵横,一年多前,儿子头回被打,他得知后大为光火,竟敢太岁头上动土,立刻命官府严查。 府衙一连三个月抓回来几十号人,可每逢月末,儿子还是被揍了。 后来过了大概半年吧,杜征不提这事了,问他只说没再被打,这才不了了之。 却原来……可怜我的儿,心思至纯! “那些人说,打满两年,如果我还没死的话,就饶了我……” 杜征跪在地上干号,扎着两只手来回比划,“已经打了二十个月了啊公主,再打下去真要死了,你就饶了我吧。” 虞莜半晌无语,问他:“今天你是怎么进来的?” “被、被人套麻袋……”杜征羞涩垂下头。 虞莜微一颔首,猜到是谁这么锲而不舍,安排人每月打他一顿了,看了眼水榭的方向,众侍卫已围住四角,狼崽跑不掉了。 “我真的改了,再不乱说话了。” 杜征看公主心平气和的,想必是原谅他了,立刻蹬鼻子上脸,“公主……我现在都进来了,能不能……也算我一个?” 清风徐来,带来浓郁的檀香气息,一个身影狼奔突豕从迷宫蹿出,攀住岸边的扬柳树一荡,轻盈落地。 万缕垂绦起伏摇曳,树下之人一身剪栽得体的玄色武服,腰间饰金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颀长身形。 秦昶拂开头顶柳枝,顺便向这边挥了挥手,随后两手拇指懒洋洋扣在腰带上,阔步朝这边走来。 初秋的太阳在他身后洒下万丈金芒,他如踏光而来的俊美天神,肤色白皙,眉眼深邃,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似盛着两汪最酣醇的美酒,又似藏了烈烈骄阳,熠熠生辉。 与虞莜目光相接,他咧嘴一笑,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 离得甚远,他身上洋溢的热情已感染到这边的每一个人,包括虞莜。 她这才转回头,绯唇微弯,一对娇俏笑涡若隐若现,看着杜征,像是认真考虑了他的请求,颔首应道: “自然,今日进了这漪清园的儿郎,都是我择婿的人选。” 秦昶行至近前,正将这话听在耳中,心下为之振奋,她选我了她选我了,功夫不负有心人! 虞莜抬眼看天,日影西斜,若非他添油加醋地搅局,这会儿她大概已婉拒前面三人,顺理成章接过他的婚书…… “阿昶,好久不见。” 她不紧不慢打声招呼,权当他假扮大胡子、混进乌衣卫这等糗事,自己分毫不知,给他在众人面前留点颜面,就不拆台了。 秦昶放下腰间的手,不自然攥了攥衣角,对她这样和颜悦色的招呼,感到一分不适应,继而得寸进尺。 “以前你叫我昶哥哥的,你忘了么?”
第11章 威胁 帮个小忙呗。 “昶哥哥。” 立刻有个响亮的声音响应,朱允温面带热情的假笑,凑上来套近乎。 小时候他和秦昶打过的架不计其数,绝大多数时候,吃亏的必然是年纪较小的朱允温。 后来他不肯吃眼前亏,无师自通学会了跟莜姐姐告状,虽说挨打的次数少了,不过伤情程度上愈发凄惨。 秦昶打小就心黑手狠,不过人到底不笨,随着年纪渐长,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当面一套,只在背地里阴人。 他把手搭在朱允温肩上,瞥见亭子里那沓红得刺眼的婚书,眼中锋芒一闪,笑容可掬点头。 “没错,我是你昶哥哥,她是你莜姐姐,往后可别错了辈份。” 朱允温立时垮了脸,扭着肩膀甩开他,就客套一句,上什么手呀。 秦昶心情愉悦,提着他后领子往上扽了扽,“你这个头儿长得,真让人着急。” 朱允温最不乐意人说他矮,一脸愤慨从他手里挣出来,“你等着,过两年我就抽条儿了,到时候比你还高。” “你娘哄你的。”秦昶哈哈一笑,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欺负小孩儿算什么能耐啊?有本事你找他们去。”朱允温跳着脚躲开他的爪子,忙不迭整理头发,顺道祸水东移。 秦昶拿手点点他,意思是:你自己承认是小孩子的哦。 放过他,朝祈岚扬了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他过去跟探花郎没结过什么仇怨,正准备轻轻放过,再考虑要不要暂时拉来做同盟,谁想祈岚板着脸质问: “昶太子无旨进宫,可知有违两国邦交?” 秦昶揉揉鼻子,说你白,你还喘上了。 作为北齐质子,秦昶在建康宫待了十年,所受到的不公,大多是因人人看他前途晦暗,反倒祈岚算个正人君子,不屑向他落井下石。 但他低估了祈御史——不为权贵摧眉折腰的孤勇,尤其他不知的是,不论祈岚还是朱允温,都将他视为此次相看的头号劲敌。 就连谢洵,见了北齐太子到来时,也不由轻轻皱了眉,默默将案上摊开的自画像卷起来。 秦昶朝上方瞟了一眼,不想被人拿住把柄,眼睛一转,走到虞莜跟前,从旁边的小几上,捻了粒她亲手剥的花生,丢进嘴里。 伸手一指,“她请我来的,还让我陪着去了趟祖庙呢。” 他说着话,背对众人揉揉眼睛,跟虞莜比了个哭状,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快帮我圆谎,要不我就把你哭鼻子的事儿说出去,等着被猪瘟笑话吧你。 虞莜仰起头,神情专注盯着那双琥珀色眼眸,想起她养在琼华殿的敞奴。 那是只雪地金缕,从巴掌大的小黄狸,养成后来体态肥硕的大懒猫。 敞奴也长着这样一双金灿灿的眼睛,若非再见秦昶,她不会意识到,“敞”与“昶”谐音。 秦昶挑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压低声音,好声好气恳求:“帮个小忙呗。” 虞莜回过神,看向祈岚,“不错,是我请他来的。” 秦昶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从前可是她最先带头孤立他的,心头窃喜,果然么,远香近臭,想来我走了一年,她还是惦记我的好。 朱允温过来蹲在藤椅前,争宠似的,也去捡案上的果子吃,拖长声音抱怨: “莜姐姐,不是说好只得我们三人的嘛,现在可好……” 他扭头看了眼杜征,那家伙不知为何,一见秦昶到来,连滚带爬躲出去老远,这会儿才颤巍巍扶着树从地上爬起来。 朱允温唉声叹气,“本来不止三成呢,现在只剩两成了。” 秦昶安慰他,“我这趟回来,给你们带了礼物,猪瘟,就数给你的那份最体面,保管你想不到。” 朱允温最恨被叫这个绰号,不过他生性猎奇,对一切新鲜事物保有最大的热情,这时顾不得计较,朝他上下一打量,觉着恐怕是件小玩意,伸手讨要,“哪儿呢?拿来。” “嗐,大着呢,四个蹄子的。”秦昶给他点提示,“你等着啊。” 他转过头,探指入唇打了个嘹亮的呼哨,过了两三息,就见白南倒退着从远处的树林里出来,口中大声呼喝,手里似乎牵了什么体形庞大的东西。 “马!”朱允温兴奋得一跳老高。 北齐虽说穷,却有关内最草丰水美的养马场,南康的军队全靠他们提供战马。 朱允温记得秦昶去年走的时候还夸下海口,要给他找一匹最漂亮的小马驹。 秦昶回身,笑容灿灿,两个大拇指竖在头上,又给了他个提示,“头上有犄角。” 朱允温眼神大亮,脑海里已经想象出,志怪奇闻里的生猛异兽,“快快,牵出来给我瞧瞧。” 就见一个青色影子猛地从树后奔出,白南紧急朝旁避让,被巨力掀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头皮毛油亮、身形健硕的——牛,撒开四蹄哞哞欢叫,踏着小碎步朝这边跑来。 “这……这,什么东西啊这是?”朱允温欢喜成空,失望喊道。 “牛啊,牛你都不认得?”秦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老子出关骑得就是它。” “鬼扯吧你!” “我找人从诸奚草原上弄来的,得专人精心饲养,才有这么好的体形。” 秦昶毫不在意他的鄙视,神秘兮兮考问他:“你知道诸奚人为何视此牛为至宝么?” \"为什么?\"朱允温的好奇心又被勾起。 “诸奚人体格强健,生得人高马大,就是因为它……” 秦昶很严肃在他头顶比了比高度,言辞郑重:“产奶。” 吭哧一声,在旁喝茶的虞莜被呛得连连咳嗽。 朱允温圆脸涨得通红,“你、你……” “我专门给你弄头奶牛回来,你把它养在府里,天天都有新鲜奶喝,喝不完还能制成奶酪……” 秦昶脸上洋溢诚挚的笑容,“你不是最爱吃樱桃酪么。” 竹青蹲在一旁给虞莜拍背,两人都止不住面上的窃笑。 朱允温爱吃樱桃酪,也包括各种奶酪制成的糕点,以至于十来岁时,身上还有股子奶香。 个子矮是天生的,且后天总还有弥补的机会,但乳臭未干的奶娃娃——这一笑料,是他成年后,平生奇耻大辱。 朱允温恶狠狠一跃而起,朝前扑上去,羞恼助长胆气,他要生撕秦昶。 秦昶灵巧闪身,穿花蝴蝶一样,轻松避开扑击,伸手一扯,将对方怀里露出一角的水红帕子扽下来。 随后他健步如飞,两个纵跃蹿至谢洵身边,伸手向前一指,“世子你看,牛来了。” 说着话的功夫,轻轻巧巧,将那张鲜艳的红帕子塞在人家后领子上,扯了人转身就跑。 “快走快走,那畜生冲你来呢。” 谢洵被他扯得脚步踉跄,听得身后蹄声如雷,心也跟着擂鼓般砰砰直跳。 他自诩儒雅,生平看不上人武刀弄棒,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纯书生,一边跑,口中称谢:“昶太子仗义……” 刚谢一半,这人忽然松了手,自顾自逃去,丢下他一人,陡然间哞鸣响在耳畔,呼哧热气已经喷在后颈上。 “救命啊!” 谢洵惨叫一声,挥舞双手,形容是毕生从未有过的狼狈,哪里还顾得上端雅气度,一跤跌在地上,连滚带爬,凄声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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