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莜回到内室,梅染和竹青替她卸去钗环,换了套舒适的家常紫薇罗裙,净过手脸,她倦意上涌,打了个哈欠,歪在美人靠上懒懒阖眼。 “公主。”竹青蹲在一旁给她除掉鞋子,又扯了张薄衾搭在腰间,小声问道:“您要睡了么?徐统领还在外面候着呢。” 过了好一会儿,虞莜才含糊咕哝了声。 她在榻上伸了个懒腰,撑着身子坐起来,秀眉微蹙,显得有些不耐烦,趿上鞋,踢踏着踱到窗下,隔着一道雕栏,看见徐骋笔直立在廊下。 “你有什么要说?” 徐骋敛眉垂手,丝毫不靠造次,眼睛也不敢像过去那样,随意盯着公主看。 “公主,属下归迟,并非因私事有意耽搁,其实是我今日打听到,秦、昶太子此次来金陵,带了大批人马,就驻扎在固宁关外。” “哦。” 虞莜应了声,给窗下金丝架上的鹦哥添了点食水,语气漫不经心,“他如今是一国太子,出行随从众多,亦是寻常。” 心里却有那么一丝起意,咦,难不成他现今就要带兵打进来了? 南康军力不算充盛,以兵屯的形式驻扎各地,平日垦荒自给,近十年几乎没打过几次像样的仗。 北齐则不同,据说前些年,广义帝带头穿打补丁的龙袍,朝堂上大臣们穷得都快要饭了,省下的每一个铜板,都花在军备上。 塞北长城之外,诸奚人经常南下犯境,游牧部族的鞭子,时刻抽打着北齐的脊梁骨,也造就了他们兵力强盛,却不得不依仗南康这大金主的接济。 明眼人都知,为免腹背受敌,北齐如今的国力,还做不到对南康大动兵戈。 徐骋悄然上前半步,沉声说道:“公主,属下得知,千余人虽是按兵不动,其中却有近百人的小股人马形迹可疑,绕过关隘往金陵而来,或许……另有图谋。” 他言之凿凿,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秦昶拿表姐的事要挟,他怎能甘愿就范,今日特意出去打听消息,想要扳回一局。 公主一向关心国事,尤其先帝逝后,每见皇帝忧虑都会出言宽慰。 她是多做少言的性子,面上不显,私下里交待他多留意朝中时局,想方设法替陛下排忧解难。 眼下北齐有犯境之嫌,一旦坐实,秦昶过去就遭公主厌弃,定不会再信他一面之言。 徐骋悄然观察公主的反应,希翼她看在他忠诚可靠的份儿上,再给他一次机会。 统领一职,正副之差不在俸禄或权力,而是关乎颜面。 他才是公主最得用的心腹,姜皓算个屁。 虞莜正在专心逗弄鹦哥,拿了支长柄铜匙,在它单立的脚爪上小小敲了一下。 鸟儿气定神闲,换了只爪握住架子,没理她。 虞莜又在它翅膀上戳了戳,鹦哥无奈,睁开向着她那边的一只眼。 绿豆眼瞥过来,和主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眼皮慢慢耷拉着又阖上了。 看着鸟儿困成这样,她刚跑走的睡意又卷了回来。 虞莜百无聊赖,实在是对徐骋说的那些,提不起一丝兴趣,“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说罢,向外挥了挥手,廊下即刻有宫人上前,请走了徐骋。 秦昶带人偷偷潜来金陵要做什么,虞莜并不关心,眼下她琢磨着,杜相手里有《水经注》这事,还是得给他交待一声才好。 她和狼崽之间可说不上有什么默契,万一他又犯起浑来,重阳那日叫杜征把书呈上来,唔……当众毁约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值当。 不论如何,在秦昶把她娶走这件事上,她还是得推波助澜一把。 远处传来隐约的礼乐声,这会儿众人都去赴宴了,她刚好小憩一番,睡醒正赶上晚饭。 又歪回美人靠上,跟竹青有一搭没一搭商量晚饭吃什么。 “上回小侯爷从泉州带回来的豆黄签还剩了一点,今日厨房有新鲜的芥菜心,清蒸了蘸点乌梅酱来吃,风味最是独特。” 虞莜点头称好,对于竹青来说,可能前不久才吃过的美食,在她就是隔了五年之久。 “想吃梅姑姑做的蟹酿橙了。” 她半张脸儿埋在绣枕间,娇声软语好似燕声呖呖。 梅染正把换下来的衣裳拿到外间去,通常公主的礼服都是她亲自打理,听得这话,眼中泛起暖融的笑。 先前她还觉得公主有心事,到底十五了,今日一过,可就再不是她的小公主,而是大人了呢。 “成,公主就是想吃龙肉,奴婢也上天上给你逮一条回来。” “真的!”虞莜大乐,“唔……那我要吃白龙曜。” 竹青哎哟一声,“这个可得费功夫,那嫩里脊得捶个把时辰才行,奴婢待会儿就去厨房吩咐他们哈。” 三人说笑一阵,尤其是竹青在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吃食,虞莜沉浸在美食中,眼皮子越来越重,终于沉沉睡去…… * 好逑宴群英荟萃,虽说正主儿未曾到场,好在皇帝陛下格外殷勤,频频举杯劝酒。 秦昶作为一国太子,席位就摆在皇帝之下,金陵世家子们三五相约上来敬酒,面上皮笑肉不笑,酒盏用得都是特大号。 分明是心怀记恨来报仇的,想叫他酩酊大醉后丑态百出。 秦昶不用人劝,很豪迈地来者不拒,一轮下来就面红耳赤站不稳脚。 白南连忙上来,先跟皇帝告了罪,几乎是半扛着他家主子,脚步趔趄出来。 转过殿门,不省人事的秦昶站直身子,用力拍了两下脸,问白南:“还红么?” 白南认真在他脸上看了看,老实作答:“还行,跟猴屁股差不多。” 秦昶打小就肤白,大日头底下曝晒也难上色,在女子来说那是求之不得,换作男人却有小白脸之嫌,被他引以为耻。 尤其酒后极易上脸,搞得他明明海量,却不敢多饮。 找了处水眼胡乱洗了把脸,白南递过巾子给他,口中道: “主子,刚得的消息,章旷他们已经带人进城了,投宿在泰安坊的客栈,那儿离御史台近,只要您这边联络好,到时把人往里一递……就结了。” 秦昶揩完把巾子抛回去,湿漉漉的鬓发在月色下闪动微光,睫梢凝着一点水珠,盈盈欲坠,黑夜中那双金眸越发幽邃迷人。 他心不在焉听了,随口应一声,这会儿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把《水经注》弄到手,顺便抱得美人归。 这事譬如参加书考,要想名列前茅,就得先偷题,眼下便是要去出题人那儿探探路,主仆二人步履飞快,一路往后宫行去。 皇帝安排他住回原先的铜马殿,比起那几位,算是近水楼台了,秦昶走了几步,忽然问白南: “你有没有觉着,虞四这趟对我……还不赖?” “嘶……”白南四下打量,提醒他,“那位已经登基了,主子你别乱叫。” “那如今您也是太子爷了呢,礼尚往来,不是正常么?” 秦昶略一沉吟,自信满满确认道:“他想让我当他妹夫。” 嗯嗯嗯,白南点头不己,很是感慨,“主子你多年心愿就要达成了。” “谁说这是我心愿?”秦昶一愣,矢口否认。 怎、怎么就不是呢?白南傻眼,摸着脑袋笑,“主子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么?” “我才没有。” “有吧。” “没有!绝对没有!” 离得琼华殿老远,就见门前众多乌衣卫严加把守,两人驾轻就熟绕到后面,寻到一处墙根,在白南肩上稍一借力,翻身跃过墙头。 琼华殿的大门,秦昶基本没什么机会出入,这处墙头却是早就翻熟了的。 谁想今夜刚一落地,就被人逮个正着。 姜皓手扶腰刀,脸色严肃,“昶太子,您不在前殿宴饮,漏夜来此,所为何事?” 秦昶面不改色,向里一伸手,“你家公主叫我来的。” 姜皓斜他一眼,这位信口开河的本事,还跟从前一样大。 “您若要见公主,大可循正经途径,何必乔装蒙混?” “哟,看出来啦。”秦昶一笑,在他肩上搭了下,一副哥俩儿好的态度。 原来他就是那叫胡汉的大胡子,姜皓认出他的方式与虞莜诚然一致,后来在漪清园见到白南才反应过来。 眼下和徐骋职位对调,说起来,多得面前这位的功劳,姜皓守在此处,却也并非专为逮人,领他这个情,是来当面劝诫的。 “太子爷,你这大晚上翻墙,有违宫规。” 姜皓才不信是公主叫他来的,“姜某职责所在,不能放你进去。” 他指指墙头,意思还请原路返回。 秦昶没辙,只能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公主先前就知道我冒充乌衣卫,既没罚我,还帮我跟祈御史圆谎了,是不是?” 姜皓想了想,点头。 “公主虽说一开始没选我,后来见了我,立马就答应让我留下,是不是?” 姜皓想了想,确实,再一点头。 秦昶略一迟疑,又摆出一条:“今早公主专门去了一趟铜马殿,睹物思人,说明她……” 话到这儿忽然凝滞,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说明她想我了,是不是?
第15章 梦境 阿昶……我跟你走。 本是要说服姜皓,眼下却忽然说服了自己,秦昶一颗心砰然大作,静夜中连对面的人也听得分明。 一把按住胸口,他强笑一声,“刚在宴上多喝了几杯……” 他大概是有点醉了,说的胡话连自己都信了。 “那也不成啊太子爷。”姜皓是个明事理的人,觉得他说得都对,但刚被公主任命正职,玩忽职守会是个什么下场? 他不能像徐骋那样。 然而受人恩惠,他姜皓也一定会报答,“太子爷,姜某在此,是想给您传句话……” 公主下午在廊下召见徐骋,并未避着外人,他在附近巡卫听到几句,跟徐骋共事多年,说不得,对那人的禀性还是了解一二。 背后告状这种事,秦昶早有预料,“没事,我人正不怕影子歪。” 他大度一摆手,对姜皓这番示警,倒是多了两分想法。 过去他跟公主身边人处得不好,平白给自己造成许多障碍,难得有机会扳倒徐骋,换了这个心眼比较实的姜皓,他觉得大有可为。 现下就要印证一下这个想法,秦昶眼望前方一片静谧殿宇,唯有零星几点幽暗灯火,“姜兄,你看……” 姜皓坚守原则,仍是摇头,“公主已经歇下了,昶太子请回吧。” “你有没有听过,法不传六耳?”秦昶灵机一动,再接再厉胡诌,“实话跟你说吧,下午那会儿,公主特意悄悄嘱咐我,今夜来此密谈,不然你看……这才一更天,公主也就刚用完膳,这么早熄灯就寝,她自然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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