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将官嬉皮笑脸道:“妹子,哥告诉你怎么回事,这乱糟糟的,准是有人不留神把油倒进去了。” “我们早早就祭告了名山大川河洛之神,也没得到什么警示啊。” “这些天只是略晃了几下而已,甭大惊小怪。” 双方就此吵了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不肯相让。最后,大家还是把目光投向谢丕。 谢丕沉吟片刻,道:“再等七日。” 一直沉默的建昌都指挥使道:“中丞稳健行事,本是好事。可如耽搁太久,恐靡费太过,又生事端。” 这倒是真正的大实话,这么多官员、衙役、民兵、将士、难民、牲口,那都是要靠金银来养的,即便只是多耽搁一日,消耗也不在少数。朝廷虽不似以往那般抠抠索索,但也不能把钱往水里丢。谢丕今日做主,多等了七日,余震若真的来了,就是抢险有功,可要是余震没来,就是把话柄递给了旁人,八成要挨弹劾。 谢丕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仍是道:“我意已决。” 帐中又是一窒。大家还是听从命令,不情不愿出去继续干活。 四目相对时,贞筠轻声道:“谢谢。” 语罢后,她又觉尴尬,忙道:“要是真的无事,我会去请罪。” 谢丕摆摆手:“我也是为自己考虑,这种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然而,乌飞兔走,时光转瞬即逝,六天过去了,别说大灾了,小灾都没影儿。将官怨声载道,说话也是夹枪带棒。就连女官内部也开始自我怀疑:“难道真是我们疑神疑鬼?”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坑害我们,给老鼠下了药?” “这不动也就罢了,万一到第八日,百姓回去途中地龙翻身,这岂非要生灵涂炭?” 纠结、担忧、畏惧搅成一团,贞筠却不能显露出来,白日她镇定如常:“休要瞎想。我们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旁的事不需我们想,想也无用!” 可到了夜间,她也难以安枕,大家吃尽了苦头,就是想谋一个前程,要是在最后捅了篓子,惹出了笑话,等于是前功尽弃。她说不定还会连累阿越,政敌又会拿她的事做筏子,那时该怎么办呢?到了天乍亮时,她才勉强睡过去。不知过去了多久,大地便发生了剧烈的晃动。 贞筠霍然睁开眼,她还以为是在做梦,帐外传来了击鼓声,守夜侍卫在大声叫喊:“大家不要惊慌,切莫四处奔走,大人看好孩子!” 她打了个激灵,连忙披衣起身,刚出帐篷,就看到远处的山石如洪流倾泻而下,堵塞了道路,顷刻间将山下的村落淹没。人群拥在一起,大家在晨曦中,眺望着家乡。谢丕继续安抚百姓:“大家莫慌,我们都在这儿,总会有法子的,总会有法子的……” 幸好,先前的布置都派上了用场,未出现人员伤亡,只有一匹马受惊跑出去,现在还没找回来。自此以后,贞筠惊奇地发现,将官们再没以戏谑调笑的口气,和年轻女官们说话。甚至有人还来找她们请教,问还有没有辨识地震先兆的办法。贞筠再三告诫,不可骄横,不必逞口舌之快。她们也不藏私,将从西洋人那里了解的知识,全部倾囊相授。 暴民打不倒她们,同僚的偏见也压不跨她们,幕后之人眼见无计可施,终于又动起了讹言的主意。 闲言碎语不知从何处传来:“为什么会余震不断,正是因牝鸡司晨,阴盛阳衰的缘故。只有将她们都撵走了,才能平息上苍的怒火。” “你们想想,妇人都会来葵水,那葵水的带子,肯定也丢在营地了,那多晦气呐。怎能不招灾呢?” 此言可谓歹毒至极,直接将女子的存在打成了原罪。并且,民间本就视葵水如污秽,一旦百姓真信了,后果不堪设想。 贞筠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彻查。谢丕却阻止了她,他道:“你道这话,我是怎么知道的?” 贞筠哼道:“还能怎么知道,想是有心人在你面前嚼舌根。” 谢丕道:“的确是有心人,但却不是嚼舌根。” 原来,是有人把这话传到族老耳朵中,族老见多识广,一听就知道有人煽风点火,他一面遣儿孙混进去打探,一面亲自求见谢丕来提醒。 贞筠闻言怔住了,她睁大眼睛:“你是说,他们根本就不信。” 谢丕点点头,道:“这就是以心换心啊。这下放心了吧。” 贞筠的眼眶发湿,被调戏、被质疑时,她的心都毫无波动,可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却能让她激荡不已。 她重重地点头:“必不负所托。” 至此之后,女官们看顾孤儿,施医赠药,更加用心。她们终于用自己的智慧、勇气和仁善立稳了脚跟。 京中,收到奏报的朱厚照一时默然。月池只是一笑,便起身更衣。 今天正是刘瑾的九十大寿。他的宅院经多次扩建,如今也颇具规模。月池乘轿而去,远远就听到丝竹笑闹之声。她掀帘望去,只见宅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空中花焰如火,纷纷灿烂,尔顷散落又如星陨。门前至今还在围着人群,有小官小吏,有贩夫走卒,还有和尚道士。奇怪的是,刘府的下人也没来驱赶。不多时,刘瑾竟然出来了,他一身蟒袍,腰束玉带,杵着一根沉香拐,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前。魏彬搀扶着他,张文冕手捧锦盒。 轿夫道:“这是在撒喜钱呢。” 话音刚落,刘瑾就从锦盒中抓出一把红封,当空撒去。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各式各样的吉祥话如不要钱一般往外撒。官员来贺,百姓齐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不过如此。 撒着撒着,刘瑾就眯着眼睛看向月池的方向,他道:“你看看,是谁来了。” 张文冕这才闻讯看了过来,他大吃一惊:“刘公,是李阁老!” 上一个能得内阁首辅亲来贺寿的宦官,还是王振。这场盛大的寿宴,终因李越的到来,热闹再上一层楼。 第二天,对妇寺之祸的炮轰,就画上了休止符。言官和翰林学士很快就把这件事引向了新的方向,说是夷狄犯华,所以有震灾。大家痛痛快快把锅甩给了因不满分红而惹事的奥斯曼,最后决定再遣使者洽谈。这场以弥天灾、回天意为名的纠劾,来势汹汹,依然不了了之。只是,水面的风波看似停止,水下的暗潮却更加剧烈。 朱厚照亦是一宿一宿地难以安枕。他虽然傲慢,却并不愚蠢,非但不愚蠢,他还十分聪明,知道见微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也正是因为明白,他才会畏惧。这场震灾从发生到解决,从上到下的官员,无一人身犯大过,相反他们中的不少人还十分机敏,懂得应变,可即便如此,天灾也险变民祸,荒政也险些瘫痪。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他强大的帝国,会这样经不起风浪?既然不是人的过错,那会是什么的问题呢? 朱厚照坐在摇椅上,窗外的弯月雾濛濛的发出青光,他在月光花影中轻轻摇晃。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他的垄断之制,他的愚民之策,已如绷紧的琴弦,稍稍一动,就会彻底断裂。即便他能管住自己不犯错,可他还能让天不降下天谴吗?有再多的枪弹炮火又能如何,他总不能把人都杀尽。他曾经是怎么把财源抓到手里的,如今就只能再怎么放回去。这如同将地雷,亲手放到帝国的疆土上,终有一日这些地雷会自行炸开,将他的朱家江山炸得粉碎。 就在这时,一双温软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月池披衣起身,单膝跪在他面前,微笑着拔走他最后一根稻草:“长生不老药,有消息了吗?” 朱厚照的身形一晃,他也笑开了:“你早就知道,我根本找不到长生不老药,是不是?” 月池摇头:“不,其实长生之道,早就在你的面前了。王朝更迭,亘古不变;华夏炎黄,万岁千年。”不论你如何挣扎,一家一姓的天下,终会覆灭。那么,为何不将自己融入到华夏发展之中,何必非要分个水上水下呢? 朱厚照定定地看向她,她眼中盛满诚挚:“我会继续陪着你,我们会一起彪炳史册,万古流芳。” 半辈子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李越终于肯将她的心完完整整地交给他。只要他答应,他们便又能重归琴瑟和鸣。可他,却不想要了。他将手慢慢抽了回来:“要是我说愿意,你会信吗?” 月池一愣,她自嘲一笑,朱厚照也笑道:“你不会信。你有你的执着,我也有我的坚持。” 他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月池望着他的背影,笑道:“你是要软禁我吗?” 朱厚照没有回答。月池伸了个懒腰,她又一次钻进被子里,很快就睡着了。自入宫以后,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轻松闲适。她每天睡到自然醒,饱饱地吃一顿早饭,接着就开始打拳看书;下午小憩片刻,又继续在园子里遛弯;晚上再看一会儿书,喝上一杯小酒,就继续睡觉。因着休息得太好,她的两颊都日益丰润。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却被突如其来的钟声打碎。 钟声如雷鸣,响彻整个京都。月池的动作一顿,她细数着钟声,徐徐道:“原来是太后宾天了。” 仁寿宫中,张太后静静躺在那里,她的鬓发梳得一丝不乱,头顶的九龙四凤冠光耀夺目。她的脸上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粉,还抹上了胭脂,这让她看起来面色红润,就像睡着了一般。只有触及她的肌肤时,才能感受到居住在躯壳里的魂灵早已逝去,只留下这具麻木死寂的皮囊。 朱厚照就这般跪坐在母亲身旁,他没有掉一滴眼泪,这与孝宗皇帝逝去后的撕心裂肺形成了鲜明对比。宦官和宫人们腹诽,果然是母子感情淡薄,连眼泪都吝惜。皇爷平静地甚至有些冷漠,他主持完张太后的葬礼,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太后的梓宫沉入地底,和先帝的灵柩合葬。 紧接着,他就回到仁寿宫中,破天荒地召来了杨玉。杨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战战兢兢地跪下,恭请圣安。朱厚照却问道:“杨阿保还好吗?” 杨玉打了个寒颤,他浑身发抖,不敢作声。朱厚照却又问了一遍。杨玉终于哽咽道:“爷,您莫不是伤心糊涂了,姨母她,早就故去了啊。” 朱厚照一愣,他晃晃悠悠地起身,失笑:“对,是朕糊涂了。她们都走了,都走了……” 他颤颤巍巍地从金座上走下来,却在半路就晕厥过去,晚上就发起了高热。月池赶到时,他已是人事不省。年迈的葛林早已逝去,这些老臣如干枯的老树,风雷一至,就颓然倒下。新任的院正连药都灌不进去,所有人都心急如焚。这时,刘瑾出面,亲至摩诃园接来李越,又有谁敢阻拦呢? 月池一面替朱厚照拭汗,一面道:“可知太后临终前,与皇爷说了些什么?” 张太后身边的老嬷嬷秋华战战兢兢:“奴婢等不敢近前,仅闻老娘娘泣声不止,仿佛提及‘对不住’之语。待奴婢等进去时,娘娘已抱着皇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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