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话一说,穆孔晖却更加不耐,他硬邦邦道:“我和李相公不过萍水相逢,恕难从命。” 说着,他起身就要走,却又被人拦住。此人名唤胡铎,是浙江余姚人。他约莫三十多岁,虽比穆孔晖这个山东大汉要矮,可气势却要盛上许多。他皮笑肉不笑道:“穆兄何必如此小气,我们只是托你引荐而已,又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 穆孔晖气得发抖:“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我与李兄是君子之交,彼此之间只谈学问,不谈蝇营狗苟!” 这相当于是当面唾骂,在场的人都觉脸面挂不住了。张九叙也推推穆孔晖道:“人家也只是好奇,你何必说得如此难听。说是淡如水,你怀里揣得又是什么?” 穆孔晖浓眉紧皱,他当即打开木盒,将墨锭展示给众人:“不过是一块墨。是李兄因皇上召见,无暇留我用饭,赠我的伴手而已。” 众人一见是块墨,都一时讪讪,有的人甚至还在心里嘀咕,还以为是什么宝贝,结果就是这。只有顾鼎臣惊喜道:“这可不是简单的墨锭!” 顾鼎臣虽是商户出身,却因极善书法,又遍访名师,因而见多识广,他道,“如某没有猜错,这是罗小华的作品。”罗小华是制墨大家,用桐烟制墨,所出墨锭品质极佳,为读书人所重。 穆孔晖一愣,他一时有些无措:“这很贵重吗?” 顾鼎臣失笑,他又细细看了看:“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此等珍品,想必是内廷所出,价逾拱璧,一两便值马蹄银一斤。” 在场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穆孔晖本人也是愣住了,他真以为只是一块墨而已,没想到居然是宫廷所出的宝贝……就在这些人打算再和穆孔晖聊聊时,另一桌却有人看不下去了。此人头戴方巾,身穿玉色茧绸直裰,姿干瑰玮,相貌堂堂。他道:“你们未免也太过了。日后同为圣上办事,何愁没有交好的机会,何必在此对穆兄催逼。” 他身旁另一人则挑挑眉,他一身宝蓝色的杭绸直裰,白净面皮,雍容尔雅,一双眼睛却是透亮,傲气外露:“好似一群苍蝇,只管嗡嗡。” 当即有人拍案而起:“你们又是何人,如此出言不逊!” 此人刚刚出言呵斥,就被身旁的人按下:“你疯了,刚刚开口的那个是徐缙,是吏部左侍郎王鏊的女婿,后一个开口的更不得了,他叫谢丕,是阁老谢迁的公子!” 这下那人一时脸色惨白,只得讪讪坐下。这一场闹剧,这才消弭于无形。而穆孔晖也上前去向他们致谢。 三人谈笑风生,孰不知这一切都被东厂的番子看在眼底,将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记录了下来。 朱厚照这个节骨眼召月池进宫,当然不是只为了共享晚饭。他一面撕着卤煮鹌鹑,一面嘱咐月池:“这段时间,你多多与这群贡士打交道,度其才学品行,再转报于朕。” 月池正小口小口喝着八宝攒汤,闻言一哂:“您倒是和臣想到一处去了。臣本说是事后打听,这样看来,倒不如您直接派东厂的人去,更为便宜。” 朱厚照挑挑眉,一问之下,才知她拿墨锭去试人品的事。饶是他决心要冷待月池几日,此刻也掌不住了。他大笑道:“哈哈哈,那个穷酸秀才,一定后悔,为何要和你打招呼!” 月池道:“此番的确对不住穆兄,日后定当好好补偿。” 朱厚照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无非是想为穆孔晖讨赏,最好把名次提上一提。朱厚照摆摆手道:“旁的金银器物也就算了,只是这次科举,意味非凡,不可轻忽。” 月池心下讶异,按她的猜想,朱厚照是要建立自己在文官中势力,那些老的他轻易忽悠不得,这群小的稍稍加恩,换他们的死心塌地还是比较容易的。现下看来,朱厚照的重视程度比她想象的更高。 她试探性地开口道:“京察是不是快了?” 朱厚照一愣,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倒真像是朕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居然只凭他一句话,就猜出了他是要提前京察,进行文官大换血的意图。 月池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是常理。只是,这群新人,还得多加锤炼,方得担大任。” 朱厚照道:“这是自然,还是先依惯例,让他们到各部观政。至于你,你想去哪儿?” 月池手中的筷子一顿,她答道:“臣私心想去吏部、户部。” 吏部执掌所有文官的任免升降,是六部之首。现任吏部尚书又是梁储梁老师,若非为日后任职考虑,她当日又怎会找上他借《大明会典》。至于户部,掌管户籍财经。她早已在朱厚照面前展现了自己在理财方面的才能,如去了那里,借太仓之事梳理弊政,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谁知,朱厚照来了一句:“朕倒是更想你去都察院。” 都察院是三法司之一,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眼睛和狗。其主要职责一是弹劾结党营私、违反法纪、投机取巧的官员,二是与吏部一起评定各级官员的政绩,三是和刑部、大理寺一起审核重大案件。都察院下辖还有十三道御史,负责对各行省的地方大小官员进行监督。【1】 吏治腐败,固然有人心不古的原因在,但更关键的,还是皇朝监察司法体系的不作为。而朱厚照让她进去,当然不会是让她跟着其他人一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官。可她若是去了那种地方较真,不是一下与整个官场为敌? 月池一时心如擂鼓,她选择直言:“以臣目前的声望根基,实不好大动干戈。” 朱厚照道:“你怕什么,你是朕跟前的红人,有秘密上奏之权。谁还敢找你的麻烦?凡君德之过衍、朝政之差缪、庙堂之塞蔽、臣工之邪匿,人所不敢盲者,台谏皆得以敷陈而劾奏之。【2】朕正是需要你这样的骨鲠之臣,去一扫官场的颓奢之风。” 这听到月池的耳朵里,就变成——“朕正需要你这样的快刀,去把那些不听话的混账都宰了。” 春日暖阳洒在她的身上,她却觉一片寒冷。朱厚照难得在她脸上看到惧色,这倒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起来。 朱厚照只觉心尖一颤,可这一丝的触动很快被先前的恼怒打消下来。他调侃道:“看来,你不仅生得男生女相,胆子也和妇人一样小。你上辈子,说不定真是个娇小姐呢。” 月池明白一切已无转圜的余地,她道:“万岁说笑了,臣领命就是。万岁养兵千日,想来定不会让臣只用在一时。” 朱厚照挑挑眉:“这是自然。对了,朕近日得到消息,苏州唐伯虎处,似是很热闹啊。” 月池早就想将此事在朱厚照这里备案:“陛下隆恩太盛,以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还有不少人,想去撞家师的木钟。其中身份最为高贵的一位,竟是宁王。” 朱厚照眼睛一眯:“宁王?他去找唐伯虎作甚?” “这也是臣奇怪的。”月池道,“前些日子找臣的人,无一不是托臣办事,有所求。可宁王天潢贵胄,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何至于迂回至此?” 朱厚照重哼一声:“想来又是为钱为地。” 月池道:“臣斗胆一言,国家财政紧张如此,切不可再对藩王加恩了。” 朱厚照点头:“朕心里有数。若不是顾念亲戚情分,真想叫他们把吞下去的都吐出来。” 两人又谈及了盐政盐商等问题。谈完之后,已是深夜了。月池推拒了车马,孤零零地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她稍显落寞的背影落在探子的眼中,被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朱厚照。 朱厚照在床上打了个几个滚,抚掌道:“该,这就是用完朕就想丢的下场。是该叫他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若不拿出十分的心意来待朕,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正德年间的殿试便就在人心浮动,暗潮汹涌中如期而至了。
第104章 三十仙材上翠微 传太医! 因为如今还处于孝宗皇帝的孝期, 所以殿试的仪节较往昔有所不同。在前一日,鸿胪寺官在奉天殿东侧设下策题案,在两庑设下试桌。到了第二日凌晨四点, 包括月池在内的一应贡士就穿上式样统一的青衣候在了奉天殿的西角门外。 时春寒料峭, 潇潇冷风裹挟着绵绵细雨,冻得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喷嚏连天。月池的身子本就不好, 这段时间因忧思过度又患上了风寒,大清早来冻了一个多时辰,早已是头重脚轻。鸿胪寺官员多次承办经筵,哪里会认不得李越,两下商量, 虽不能拿把椅子来让他坐着,可送一碗姜汤来驱寒还是可以的。有人还是心生犹豫:“自国朝开国以来, 还没有这样的规矩……” 鸿胪寺卿恨铁不成钢道:“规矩是人定的,再者说了,难不成万岁还会因此事而责怪我们吗?” 他拍了板,底下的人自然照做。月池看着面前的一碗浓浓的姜汤,对鸿胪寺卿拱手致谢。鸿胪寺卿也对她含笑点头。不论目的为何,这碗汤的确救了她半条命。一部分老实人心下对至今尚未露面的皇帝感恩戴德,而另一些耳聪目明之辈则半庆幸半嫉妒地想到:“李越, 可真是好大的脸面。” 直到文武百官全部到齐后,朱厚照才姗姗来迟。百官具是一身素衣, 朱厚照自己也并未着冕服,而是穿着粗麻制成的缞服。众人齐齐跪地,行五拜三叩首礼。月池跪在地上, 只能看到他脚上的麻履和白色的衣摆。朱厚照立在玉阶上也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 直到最后起驾时, 他才看到她发白的脸色。朱厚照不由皱眉,早让他去练骑射,就是不听。他罕见地停住辇架,叫过鸿胪寺卿嘱咐道:“晨起天寒,给考场每处都备好炭炉,还有热茶和驱寒的汤药。” 鸿胪寺卿一时福至心灵:“臣遵旨,臣先前已然为诸生送了姜汤。” 朱厚照赞许地颌首,又道:“别在外面耽搁太久。” 鸿胪寺卿忙拱手称是。因这皇帝的一句话,后续流程如按了快进键一般加速推进。在文武百官退场后,一众贡士被引到了奉天殿的丹墀下,月池惊诧地瞪大眼睛,她居然在策题案上看到了四个箱子,每个箱子上还有朱厚照御笔亲书的“六部”、“都察院”、“六科”、“五寺”几个大字。 贡士们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奇景,这和他们打听的历年惯例完全不一样,他们不由开始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怎么会这样?”,“这是何意?”,“怎么这么多箱子?” 负责的执事官大喝一声:“肃静!照会试名次,至尔等所盼进入的衙门前抽签,领取试题。” 月池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紧跟着浓眉大眼的严嵩兄走上前去,她走到都察院前抽了一只签。负责的礼部官员将一叠文件递给她。她捧着厚厚的一叠纸,如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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