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在五百年的大明朝还能再经历一次“文件筐测验”。她明明只是给朱厚照偶尔提过一嘴,他居然记住了,还胆大包天到用在殿试上,这就没人反对吗?! “文件筐测验”是一种情景模拟的测试,常用于对管理人才的考核,主要通过给受测者提供所属部门的管理环境和业务信息,要求受测者在规定的时间内,以部门管理者的身份,对这些公文进行处理,并说明处理的理由。这些公文涉及部门工作的方方面面,因此能够很好地考察受测者的计划、组织、指挥、协调、控制能力,深受各大企业的欢迎。【1】 月池盯着一堆东西,只觉又被摆了一道。自那日离宫后,她便在家中思前想后,深觉定是不知何时又得罪了朱厚照,因为若要纠察文官,大可让她去户部。其上有梁储顶着,双剑合璧,不是事半功倍吗?可他偏偏让她去都察院,现任的都御史张歧可是张皇后的堂兄,张奕的亲爹,她把张氏一族得罪成这个样子,再去他手下讨生活,这日子过不得…… 可她在查阅相关资料后,却又发现宣宗皇帝时便规定,新科进士不可直接为科道官,孝宗年间将这条规矩细化,举人需得历任六年,才德兼备者方能转调科道官。若是这般说来,她的年资根本不符。至此她便明了,朱厚照八成是在故意吓唬她,为得是让她认错服软。 这时月池已经因此失眠了三天了,她恨不得立时将这个王八蛋拨皮抽筋,大卸八块。可她到底不能,她深吸一口气,选择告病几日,打算待到殿试后再行哀兵之策。可她实没料到,朱厚照居然选择以这种办法来考察贡士。依她对朱厚照的了解,若她今日改选旁的,他必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会狠心到底,为彰显自己的权威,硬将她塞进都察院。 与其如此,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看来,不论是出于对皇帝旨意的尊重,还是为了殿试更多几分把握,她都只能选择都察院作为意向部门了。可这一来,一心想入都察院倒成了她本人的意思了!谢丕和徐缙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对着一个旷世奇葩。 月池将翻腾的心绪强压下去,开始答题。文件筐法可不好对付,桩桩件件都要思虑周全才是。虽说是现代方法,可骨子里还是在为封建王朝招揽人才,惯常的格式应当不会改变。她开头先以一句做引,挥毫按套路写下:“臣草茅贱士,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之至。臣谨对……”便也是在这里,才会把“贱”当作自称的必要之词。 接着是对对策进行总括,紧跟其后是大拍皇帝的马屁,“恭惟皇帝陛下,秉神圣之资,扶盈成之运,于万机之暇,特进臣等于廷,俯赐清问。“臣虽愚陋,敢不披沥愚忠以对扬于万一耶?”然后,才是真正的对策,分条列出。策问结束又是颂圣,提及“皇帝”“陛下”“宸严”“祖宗”等词时为表尊敬,还需要第一行顶格书写,比其他文字都要高出一格,这被称为“双抬”。【2】稍有错漏,这一页便只能弃毁重抄。 月池只觉自己想这些不可重复的阿谀之词就消耗了大半神思。原本这些只需写一次,可由于朱厚照的“奇思妙想”,他们要答五条策论,自然要写五遍。月池相信,在场这么多人,一定不止她一个在心底骂娘。 这一考就是整整一日,直到夕阳西斜时,方有人陆陆续续交卷。午饭就给两个馒头和一碗汤,月池根本吃不下去。 直到交卷后,她方觉神思松懈下来,肚子里饿得咕咕直响。她现下只想随大流出宫去,可刚一出考场,就见刘公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她奉诏去了乾清宫。一众青衣人,人人都往南走,唯有她往北进。 朱厚照在书房等她,他还是一身缞服,面沉如水:“你还真是厉害,宁愿真个去选了都察院,都不肯来向朕认错!你是觉得自个儿有三头,还是六臂,经得起那一群老滑头的磋磨?”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只觉头一阵阵发昏,勉强咬牙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朱厚照一下就明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冷笑道:“这么说,还都是朕的错了?” 月池不答,她只望了他一眼。难道不是吗?朱厚照又觉被冒犯了,他大步从御案后走了出来:“李越,你当真是混账!……” 他开始骂人。月池只觉他的嗓门比唢呐还大,一声一声直往耳朵里钻,仿佛要把鼓膜都撕破。她又累又饿,头又疼,还要在这里受这种罪,她只觉头中塞了上百只蜜蜂,嗡嗡直叫。当朱厚照骂道“不识好歹,忘恩负义”时,她突然爆发了:“好了!” 朱厚照被她这一声急斥惊得失声,月池想要起来,却一下坐倒在地上。朱厚照这才发现,她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的红晕,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这与她平日不苟言笑的神态迥异,就像一尊庄严宝相的玉像,多了凡人的光艳灵动。 朱厚照犹疑道:“你喝酒了?” 月池:“……” 她莹然光亮的眸子盯着他:“我是饿的。我要回去吃饭……” 她再一次爬了起来,朱厚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往外走,然后刚走没几步,就脚一软摔倒在地上。朱厚照急急上前去扶住她。他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 月池硬邦邦道:“没有,是这里太热了。” 朱厚照忙叫了一声:“传太医!” 这一声,将月池唬得魂不附体,她不知道中医是否能通过脉象辨别男女,她也没有测试的胆子,故有即便有病,也只敢自己试着买几贴药回来吃,从来不敢去医馆。可今日,朱厚照居然要叫御医来! 月池死命挣扎:“谢皇上隆恩,只是臣微薄之躯,不敢受万岁恩典,还是让臣家去吧!” 朱厚照一时竟按不住她,身上还挨了好几下。他一时吃痛,索性抬手在她脖颈后一击,月池当场就昏了过去。朱厚照松了口气道:“可算是老实了。” 他抱起了她,只觉她轻飘飘的,还没有他的小豹子沉。他把她放到明间的榻上,一时手足无措,半晌才回过神叫人取被子来,又命人点了四五个火盆。 一进门,葛太医就被乌烟瘴气的乾清宫熏得连打三个喷嚏。 朱厚照还一脸嫌弃道:“你不会也染了风寒吧,那还怎么治病。” 葛林:“……”
第105章 葛水雾中龙乍变 我昔日所受的苦难,都是为了日后的荣光。 葛林默了默道:“回禀陛下, 臣的身子还算康健。只是您这里,虽说银丝炭烟雾较少,可也不可一次用如此之多, 容易中炭毒。” 朱厚照一凛, 宫中的太监宫女又忙做一团,一炷香以前怎么把炭盆端进来, 如今又怎么端出去。葛林则被朱厚照招呼上前给月池瞧病。他还以为是皇帝又吃坏了肚子,跑得连厚底官靴都要飞起来了,没想到竟然是李越。朱厚照急急道:“他发烧了,竟时时说胡话。你快给他看看,立刻把他治好。” 葛林被他念叨得头昏脑胀, 腹诽道,就是华佗再世, 也没有立刻医好的仙丹啊。他忙摆摆手道:“万岁莫急,且容臣把把脉。” 他拿起月池的手腕放到软垫上,轻搭三指,半晌过后,神色却是越发凝重。他又细看月池的舌苔,再三确认。 朱厚照以为不过是小病而已,他本是急性子, 忍不得葛林拖拖沓沓,当即问道:“你快些, 磨磨蹭蹭若是耽搁了病情,朕拿你治罪!” 葛林吃了这一下吓,竟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这下换做是朱厚照呆若木鸡了, 他喝道:“你跪什么, 不就是风寒吗, 你做这幅模样作甚?” 葛林的胡须颤动:“病发于阳者的确是风寒,可是,李相公身上的病灶却不止这一桩,小小风寒,以臣之能治好尚可,可是其他的,请恕臣才疏学浅……” 月池醒来时,天已然昏沉了。她依稀觉被人扶起,有人往她唇边送药,可她牙关紧闭,温热的褐色汤汁顺着她的脖颈流下,沾湿了衣襟。那人低咒了一声,又解她的扣子,用暖和的帕子替她擦拭。 扣子!月池如遭雷击,陡然从昏沉中惊醒。朱厚照被她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月池警惕道:“你干什么!” 她目光灼灼,好似盯着一个贼。若是往日,朱厚照早已斥她不知好歹,可现在,他却平心静气道:“你病糊涂了,自个儿晕过去也不知道。” 月池这才觉头重脚轻,如踏在云端上。她不由蹙眉,扶额不语。朱厚照急忙拉起被子,把她的手盖住:“太医再三叮嘱,不能再着凉了。” 太医!月池本就因为他的一脸关切而觉浑身不自在,如今又闻太医二字,更觉头痛欲裂。朱厚照见状又要叫葛林,月池忙拦住他:“您先别急,且容臣喝完药再说。” 朱厚照又要举匙来喂她,月池只觉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她忙强打精神,抓过药碗来一饮而尽,接着,她对着目瞪口呆的朱厚照道:“男子汉,大丈夫,何需如此精细。” 语罢,她目不转睛地打量朱厚照的神色,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动。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朱厚照眼中非旦没有怀疑,反而多了几分悲伤,他按住她的肩膀道:“男人怎么了,身为一家之主,国之栋梁,更要好生将养自己,否则若是有了什么大碍……” 他忽然住口,再不言语,月池听得一头雾水。到底是烧晕了,她一时还没回过神。朱厚照已然自悔失言,忙替月池拉了拉被子,温言道:“你先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轻软的金丝珍珠绣被一时笼住了她,顶上的银鼠皮帐也因他的动作而晃动。月池这才注意到此地的陈设:“这是乾清宫?” 朱厚照道:“这是弘德殿。” 那不就是乾清宫的偏殿吗?若是南三所还勉强住得,这里是万万留不得的。月池挣扎着起身:“万岁,这与礼不合,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好了!”朱厚照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他斥道,“是命重要,还是规矩重要。” 月池被他惊得一愣,正恍惚间,人已然靠在软枕之上。她一瞥之下,发觉自己只是被褪去了外袍,她可穿了五层呢。她心下大定,又嘀咕道:“这可是奇了,究竟是为何呢?” 她冥思苦想,可到底人在病中,不多时便昏睡过去。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时方醒转。她觉腕上搭上了微凉的手指,不由惊醒。她睁开眼,一位着石青色官服的太医正在替她把脉,正是太医院院判葛林。而床边身着圆领青服,系乌角革带的朱厚照正看着她。 月池忽然心念一动,她问道:“我得了绝症?” 葛林一惊,他忙宽慰道:“您这话说得严重了,只要好生调养,未必没有痊愈之机。下官已配好了人参养荣丸,您一日一颗,以温水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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