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打断他的絮絮叨叨:“我这是什么病?” 葛林默了默,他细窥朱厚照的脸色:“也不能算病。只是,先天不足,后天又……您底子便如水中浮萍,略经风浪,便会……您要切记,万不可再虚耗神思了。” 月池还未开口,朱厚照已然面色沉沉:“唐伯虎连饭都不曾给你吃饱吗?” 葛林一见风头不对,匆匆告退,一时殿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毒打、谩骂、饥饿、寒冷仿佛又从时间的缝隙中涌出来,月池打了个寒颤,她深吸一口气道:“若不是遇见师父,恐长到十三岁,还未曾吃过一顿饱饭。” 朱厚照一怔:“那你的父母呢?” 月池仰头看他:“不是说过吗,早就死了。我一直在街上讨饭过活。我还能活多少年?” 朱厚照心头一颤:“宫中奇珍异宝无数,你自然能长命百岁。” 月池长叹一声,她没有答话。宫中奇珍异宝无数,先帝还不是只活了三十六岁便驾鹤西去。 朱厚照显然也明了她的意思,他的脸色发白,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是朕太莽撞了,朕只是想吓吓你,并不是真要你去送死。你还是先在翰林院多进修几年,待到养好了身子,朕再派给你一个清闲的官职。” 月池一愣,她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潮意。她怜悯地看着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年。他身上的孝服还未脱,就被告知兴许又要再面临一次死亡。可她并不在乎,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昔日所受的苦难,都是为了日后的荣光。您怎能,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呢?” 月池只在乾清宫住了一夜便坚定要求告退。待到归家之后,贞筠和时春也吓得不轻。月池却一切如常:“不就是小风寒,哪一年冬春不犯一次。” 贞筠把时春打发出去,随即凑上前低声道:“可你是在宫里犯病!该不会……” 月池摇摇头:“我看不像。你去找几本医术来,我觉着,男女脉象有异,说不定根本就是错的。” 贞筠道:“不会吧,不是说有些大夫,甚至能通过把脉断腹中胎儿的男女。” 月池道:“先去看看再说。” 两人趁这段时间,把医术翻了个遍。这才发觉关于男女脉象的说法不一。《脉诀理玄秘要》中言:“男子之脉左大为顺,女子之脉右大为顺。南尺恒虚,女尺恒盛。”可也有医书说:“男女脉同,惟尺则异,阳弱阴盛,反此病至。” 月池略一思索,她更偏向后一种说法。男女之间,差别应该不大,否则葛林岂会看不出端倪,不过也有葛林是儿科医生,而非专攻妇科的缘故。这下好了,她长舒一口气,总算不必硬熬,兴许还能多活两年呢。 就在她养病之时,殿试的结果也快出来了。 殿试名义上是皇帝亲自主持,主考自然就是皇帝本人。不过天子自然不会亲自参加考务工作。按照惯例,是内阁及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詹事府和翰林院堂上官负责阅卷,礼部尚书、侍郎负责提调,监察御史负责监考,锦衣卫负责巡考。正好这次朱厚照是按照各衙门出考卷,阅卷官们连试卷都不必重新分配,直接交接就好。 各部大员在卯时就在东阁集合,午膳也在此地由光禄寺供给,到了酉时方可出宫,只是出来也不可回家,必须暂留宿于礼部。白昼大家忙得脚不沾地,加上为公允计,自然不会说话。可晚上住在了一起,又是多年的老同僚了,怎能不聊聊天。大家先是一致对谢迁夸赞其子谢丕。 翰林院编修傅珪对谢迁道:“我朝开国以来,父子双鼎甲的佳话罕见至极,依下官看来,宋时“三苏”之盛事,今亦可见矣。”“三苏”是指北宋大文学家苏洵和他两个儿子苏轼和苏辙。 其他人也称是,礼部尚书张昇还笑道:“他日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 谢迁连连谦虚,虽说他也觉得自己的儿子聪明绝顶,可真厚脸皮照单全收的只有憨憨。他道:“诸位谬赞了,他也只是侥天之幸,当不得诸位如此。再说,鼎甲还得万岁亲点,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白发苍苍的工部尚书曾鑑慢悠悠道:“以中贤侄龙驹凤雏,舍他其谁?”以中是谢丕的字。 谢迁笑道:“那可未必。济之的乘龙快婿,充遂的高足,依老夫看就很好。”济之是王鏊的字,充遂是指翰林院编修靳贵。至于谢迁所指之人就是徐缙了。 王鏊和靳贵俱不在此,也没办法谦虚两句。大家也都笑呵呵地夸了几句,接着又对其他人进行了点评。刘健道:“严嵩此人,书法甚工,这一手好字,堪称出类拔萃。” 李东阳也称是,还赞他策论一针见血。说完严嵩,自然不能不提他下一位次的李越。 吏部尚书梁储一天都在怀疑人生,吏部在六部中地位最高,而李越本人,一直以来明显在有意与他维持良好的师生关系。他当然觉得,李越必定是入吏部彀中。谁知,这卷子发下来,他愣是没有看到李越的名字。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他当即酸溜溜地问户部尚书侣钟道:“大器兄以为李越如何?” 无端被叫道的侣钟一脸茫然:“李越不是在叔厚你哪里吗,怎么问起我来。” 梁储一愣:“没有啊,我没有看到他的卷子。” 两人下意识又去看兵部尚书刘大夏,刘尚书慢吞吞地摇摇头:“老夫并未瞧见。” 这可奇了。正当六部堂官面面相觑时,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歧弱弱道:“在我这里……” 现场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第106章 缑山烟外鹤初飞 李越是正直之辈,文人心性,他到底和咱们是一样的。 最后还是李东阳开口, 来了一句:“李越原是有大志之人,如此也甚好。” “对对对。”众人齐齐点头称是,可内里却都不约而同想到, 张歧怕是要不好了……因着这一出, 先时欢乐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相对而坐, 顾左右而言他,幸好晚膳备好送上,这才将古怪的氛围打破。 因着是孝期,晚膳是全素宴,素什锦、素酱肉、素鸡、素鱼、素肠、素烧鹅、合碗松肉这几样大菜就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 炒瓢菜心、五香豆腐干、五香盐水栗子、笋煨白菜等则放在边角处。看着同荤菜一般色香俱全,实际都是用素菜做的。傅珪眼见有些迟疑:“这真是素菜?” 谢迁素来幽默, 笑呵呵道:“不妨一试。” 傅珪夹起来了一块素烧鹅,入口酱香浓郁,微嚼却是十分绵软。他一愣,又夹了一块,终于尝出来:“这、这里面是山药!” 谢迁笑道:“正是。此乃将切成寸断的山药煮烂,以腐皮包裹,再加之秋油、酒、糖、瓜、姜调色至深红。虽无鹅肉之紧密, 但胜在形似味佳。” 刘大夏又夹了一块素鱼,此菜颜色清淡, 汤汁白如牛乳,只点缀一二葱绿。素鱼入口即化,极为爽嫩。他嘿了一声:“原来是豆腐。” “这里面的豆腐还不少。”梁储指着素什锦道, “这里面也有豆腐干。” 为着猜原料, 堂上又热闹起来, 众人谈笑风生,极为自在。只有张歧一人,脸上的笑容就如糨糊刷上去似得。待到散宴品茗完毕后,他就立刻去找了李东阳。此时,他也不畏人言纷纷。万岁都已经将窗户纸捅破,他再畏畏缩缩就是自寻死路了。 刘健和谢迁对此早有预料,一早就坐在李东阳的值房里守株待兔。张歧一进门见到三位阁老,大吃一惊,一时竟有退缩之意。可他汗涔涔的脚刚刚在官靴中一动,就停滞下来。他缩了缩脚趾头,硬着头皮进去。 屋内正在泡平阳黄汤。此茶是黄茶中的名品,以“干茶显黄,汤色杏黄、叶底嫩黄”闻名。刘健略舒腕,将深黄的茶汤倒入明澈的白瓷杯中,一时香味氤氲,沁人心脾。张歧捧起茶盏来一饮而尽,他焦灼了整整一天的心绪,使得他根本咂不出这茶的滋味,略略润了润唇,他就忍不住开口道:“求三位老先生救命呐。” 刘健挑挑眉:“你又没贪赃枉法,何至如此。还是说,你背着人,做了些不当有的勾当?” 李东阳不赞同地看着刘健,谢迁却按住了李东阳,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先诈他一诈再说。 张歧连连摆手:“下官怎敢。只是,下官虽没有贪赃枉法,扪心自问,却也并未做下什么实事……” 他说着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灌了一杯茶下肚。谢迁见状暗自摇头,真如饮牛饮骡一般了。他只听张歧继续道:“非是下官惫懒,实在无能为力啊。下官幼时也是苦读诗书,只盼金榜题名,报国有道。不想,娘娘得先帝看重,飞上枝头变凤凰,张氏一族也因身为后族而煊赫。” 谢迁故意道:“这不是好事吗?” 张歧也渐渐镇定下来,沉声道:“若是亲族肯惜福修福,克己复礼,自然是好事。可惜他们却……” 张歧长叹一声:“下官多次相劝,到底徒劳无功。张家树敌众多,恶名传遍朝野内外。在这个时候,先帝却将下官提拔到了都御史的位置。下官惭愧,虽知身在此要职,当纠察百官,振纲立纪。可张家浑身都是纰漏,如下官再贸然开罪于人,这些人群起而攻之,下官岂非自寻死路。所以,很多时候,下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刘健重哼一声:“好一个尸位素餐之辈,你都不觉良心不安吗?” 张歧羞惭道:“这是自然,下官只得在重大案件和十三道下的小事中用心。因而多有成效,还几次博得先帝的赞赏……可当今,万岁与先帝完全是两个性子。早在堂伯母擅自讨官时,下官便知,皇上的眼里揉不得沙子,更不会如先帝一般对张家多加优容。下官早已做好认真履职的准备,未曾想到……” 李东阳悠悠道:“未曾想到,皇上根本没打算给你这个机会。如不是皇上亲自示意,李越又怎会弃户部而选你的都察院。皇上是让要自己的心腹插入到监察官员中,刹住这官场的不正之风!” 谢迁继续补刀:“而李越建功立业之际,就是你因渎职怠慢而领罪之时。”顺便给李越腾一腾位置,让他能够继续上升。 这一点张歧当然能够想到,否则他何至于吓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一把抓住李东阳的手恳求道:“元辅,恳请元辅念在下官于其他事还算勤勉,再给下官一次机会吧。下官必定痛改前非,再不敢懈怠。” 他苦苦哀求,李东阳沉吟片刻道:“你若真有心悔过,要救你也不难。” 张歧原本已然心灰意冷,冷不防却天降甘霖,当即喜不自胜,再三赌咒发誓。 李东阳道:“罢了,虚言莫说,你首要要做得,便是主动上奏,请万岁破格允李越进入都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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