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他冲着她笑。 云昭懒得跟他说话。 他定睛观察片刻,见她果然没有半点怨恨怪罪之意,心绪不禁轻飘飘往上浮——哪怕他心底其实明白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却还是愿意放任自己在虚幻中多沉浸片刻。 他微微冲她笑:“无论如何,往后……” “夫君!” 熟悉的讨厌声音适时出现,再一次打破了难得的片刻宁静。 云昭:“啧。” 晏南天脸都青了。 “夫君!”温暖暖踉跄奔到树下,“你究竟何时才肯面对自己的心!” 晏南天两眼发黑,闭了闭目,身躯微微前后摇晃。 “你分明、分明心中有我!”温暖暖悲声道,“为何就是不愿意承认!你、你若当真喜欢她,方才又怎会舍她而选我!” 云昭:“啧。” 晏南天蓦地吞下一口血。 他深深吸气:“赵一林。” 刚送完铁锹的侍卫长老赵一脸牙疼地掠过来,一掌拍晕了温暖暖,像拎小鸡崽一样拎走。 晏南天第一次不敢看云昭的眼睛。 缓了半晌,他强作镇定,抬眸瞥向她。 却见她依旧是那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样子,眸光懒懒的,唇色微白,仿佛只是有些困倦。 晏南天嘶哑开口:“阿昭……” 她淡淡瞥向他,左边眉毛微微一挑,示意他有屁就放。 他扯了下唇,唇畔浮起一抹惨笑:“方才我一直在自欺欺人,骗自己说,医馆那幕,只是一场噩梦。此刻梦醒,竟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 云昭道:“你不需要向我解释。” 晏南天摇头:“我很确定,那非我本意。” 云昭叹了口气。 “你救温暖暖是对的。”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因为我家太上绝对不可能救她,你不救她,她就死啦。” 她想了想,认真地告诉他另一个事实,“就算你当时想来救我,你也抢不过他,你速度可比他差远了。” 晏南天:“……” 他瞳仁微震,心口浊血翻涌。 她那么轻描淡写。 说的却句句都是事实。 在这么平平淡淡的事实面前,他的挣扎、他的痛苦、他的纠结,一切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 他强行咽下一口血,嘶哑开口:“我对温暖暖,真的没有半点男女之情。我对你许下的承诺,绝无半句虚假。” 云昭将视线撇走。 “是是是。”她望着神女林旁渐渐堆高的土,随口道,“你许下的承诺,当真是加倍完成的。” 晏南天微怔:“什么?” 云昭偏头笑了笑:“你说给我写末流话本,这不,都亲身演上了。你这叫什么,在话本里,就叫爱而不自知的虐恋情深。” 晏南天断然道:“我绝没有。” “嘴巴很嫌弃,身体很诚实。好狗血好老套的路数。”云昭叹气,“晏南天,你是真的都不看话本啊!” 他眉心紧蹙,轻轻摇头惨笑:“阿昭,你又冤我了。” “为什么我冤你一次又一次,该你自己反省。”云昭笑开,“我与太上之间,就绝没有任何误会。” 天大的事亲一下就能哄好,这么好骗,哦不,这么好相与的夫君上哪里去找? 他定定看着她。 她的黑眸虽然慵懒,但提到那个阴神时,眼底泛起的笑意却璀璨到令他摧心剖肝。 他呛咳出声,正欲出声辩解,忽闻有人遥遥来报。 “报——底下,有东西!很不对劲!”
第51章 黄梁美梦 神女林下有发现。 云昭从树上一掠而下,几缕细长的榕树根须擦过她的手臂,像一层硬红的垂幔。 发掘进度远比预计的更快,因为神女林地底实在脉络清晰——地下所有根系都指向同一个方位。 云昭矮身钻进隧道,抬眼一看,不觉微微出神。 眼前景象与想象中的昏暗地洞全然不同。 整条通道里全都是神女树红色的根须,它们镶嵌在浮土中,粗粗细细构成繁复的图案,极有规律地往地下延展。 侍卫举起明石,冷光落向前方,星星点点泛起一片红。 好像一整条黄底红纹的精美毯子。 地下很干燥。 神女树的红色根须看上去又干又硬,实在不像能有解渴之效,噎人还差不多。 药膳里非得有它才管用? 毕竟是阿娘要入口的东西,云昭眯了眯双眸,随手掐下一小段,放进嘴里嚼。 很干,微苦微涩,普通的木头味。 她把它细细叼在牙间,上下一晃一晃。 晏南天回头看见,无奈叹气:“不要什么奇怪的东西都往嘴里放。” 云昭:“……咦,奇怪。” 这神女树根又干又硬,嚼碎了也仍然干楸楸的,并没有半点水分。但不知为什么,咬着咬着,唇齿之间竟当真浮起了几分清凉润泽之意。 她示意周围的人:“你们都吃吃看,这个是不是很解渴?” 众人将信将疑地动手掐树根。 晏南天眉心微拢,随手也摘了一段根须,轻轻放入口中。 “……硬。”“干硬。”“梆硬。” “不解渴啊。” “反倒是更渴了。” 晏南天微微摇头:“干涩坚硬,并不解渴。” 云昭狐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明明就有啊。” 她细细回味片刻,齿间有了些更微妙的感受——嘴巴里其实仍旧是干的,那股清凉之意并不是实实在在的水分,更像是“气”。 极其幽微,极其玄妙,似乎只有非常干渴的人才能够捕捉得到。 这里除了她之外,别人都不渴,所以他们一无所觉。 云昭慢吞吞点着头,若有所思。 再往前,便到了那个很不对劲的地方。 只见地底所有的红榕根须全都指向这一处,根系纠缠盘绕,在这深暗地底筑成一处茧般的空间,六面根壁上游走着幽森不祥的红光。 气味古怪得很,干燥,腐朽,略有霉腥,似臭非臭。 整只树茧约有十丈大小,侍卫用明石往下一照,初次抵达这里的人不禁微微后仰,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向下倾斜的茧壁上,竟是覆满无数尸骨。 蛇虫鼠蚁,兔,獾,穿山甲。 视线掠过遍地枯骨,移至树茧中心,后背陡然又是一麻——遍地幽暗红光中,静静躺着一具女尸。 阴暗、森红、诡谲,叫人骨缝生寒。 好一会儿,谁也没吱声。 寂静在干朽的通道与树茧之间默默发酵。 片刻,云昭捋顺了胳膊上的寒毛,哈地笑出声来,打破一片沉寂:“不过如此嘛,看把你们吓的。” 她越过晏南天,带头往里走。 “等。”晏南天扬袖拦在她面前,示意她看,“你看这些尸,都是脱水而死。” 云昭挑眉:“那不就是找对了地方?” 晏南天沉声提醒:“当心危险。” 这些动物尸首看起来并不痛苦,伏趴的姿态甚至可以称为安详,周围没有看到挣扎的痕迹。 云昭抬眸扫过,目光忽然一定。 只见一只圆胖的黄毛硕鼠刚好路过,踩着遍地尸骨嗖嗖逃走。健步如飞,身强体壮。 云昭笑道:“喏,那儿还在动呢!” 来都来了。她抬脚便往里闯。 “嘶!”众人惊叹出声,“不愧是神妻,当真胆大包天,百无禁忌!” “她居然一点儿都不怕!” 云昭被夸得飘飘然,动作更加利索。 “咔嚓。”“噗。” 踩碎枯骨的感觉倒是还好,踏到那些还未化骨的干尸感觉就很怪。 众人纷纷跟上。 有人发出了一句低低的、怀疑人生的嘀咕:“还在动……真的没问题?到底是她胆子太大,还是我胆子太小?一定是我不对劲吧?是吧?” 云昭:“?” 老鼠在动,不就意味着没什么危险?哪儿不对了? 她只觉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凑向躺在树茧正处的女尸,随口对身后众人说道—— “不就是一具……” 只见云昭瞳仁猛地一震,狠狠咽下一大口空气,强装无所谓道,“……一具,会动的尸体,而已。” 众人交换视线,敬佩道:“是啊,是啊。” 云昭摁住心头的尖叫,缓缓眨了下眼睛,轻呵一声:“在楼兰海市,又不是没见过活尸。这有什么。” 众人吸气:“对啊,对啊。” 云昭环顾左右:“不过就是切得更碎一点,看着更瘆人一点罢了。不过如此。” 众人干笑:“没错,没错。” 云昭满意点头。 晏南天哪还不知道她。 即便心绪沉重,看着她这副强行不怕的模样,也不禁垂眸失笑。 众人呲着牙嘴,挑着眉眼,望向女尸。 女尸穿的是丧服,却被鲜血染成了大红色。 不知历经了多少年,一身血渍竟也没有变黑变暗,仍然鲜红灼目。 既是丧衣,又像嫁衣。 被血浸透的衣料下,女尸的身体在缓缓地、缓缓地蠕动。 它身上每一寸骨骼都碎得稀烂,动起来就…… 喉咙浅的当场就吐了。 “这是仙宿神女!”陈平安凑前一看,掐着嗓子尖叫起来,“快看她衣领、头冠和绣鞋,都有两道交叠神纹看见没有?一个是‘平’,一个是‘宿’,这是仙宿女与神平男成婚之后的纹饰。我讲过吧,仙宿大震,她为救百姓而陨落。” 云昭惊叹:“她为了救百姓,死成这样?” 虽然云昭自己不是好人,绝不会做舍己为人的事,但是对那些大无畏的人她是打从心眼里敬佩。 陈平安点头:“仙宿神女最是慈悲。她修仙术不为自己,而是为世人减轻苦痛。” 云昭懂了:“她是医仙?难怪人们叫陈楚儿小仙宿。” “那倒不是,”陈平安摇头,“仙宿神女修的是黄梁梦境。她可以帮助那些被病啊痛啊折磨的人忘记痛苦,陷在美梦里面,高高兴兴去世。可惜千里大疫的时候神女已经陨落,不然至少能把患者无痛送走。” 云昭:“……” 眉心微微一跳,她低下头,望向遍地动物尸首。 它们看起来好生安详。 仙宿神女死了三千年,活尸还在保佑周围? 云昭环视一圈,视线落向神女尸身。 它的面骨同样寸寸碎裂。生前绝世红颜,却死成了这般残破的模样。 云昭叹息:“苍天是真无情。” 晏南天微微摇头:“仿佛不是地震所致……” 他眉心紧蹙,循着云昭的视线,一道望向女尸的脸。 “咦,这尸,似有孕像啊!”边上又凑过一颗葫芦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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