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府邸再大,如今也没有别的人了,哨声能够传很远。 邵生离去后,纪云蘅将箱子里的东西简单整理了一下,只拿了那个册子在手上。 虽然封皮上写的是“月牙”,实则纪云蘅知道她母亲的小字是悦芽,猜测这册子的内容是与母亲有关。 她捧着书倒不急着看,漫无目的在府中闲逛。荒废了许多年的宅子没有人,倒是会有许多小动物,偶尔从檐下或是石头上看见一两只猫,纪云蘅也会停下来看一看再走。 这府邸很大,大得纪云蘅不知道自己转到了什么地方,停在一个小院前。 小院修了拱形石墙,墙上有一块方形石雕,也只有这种雕刻出来的东西能够留存许多年,即便经历成千上百次风吹雨打,也依旧能够辨别上面的字迹:悦芽小院。 纪云蘅仰着头看,心想,这是娘亲出阁前的住处。 她是第一次来这里,却像是重回故地一般,被这朦胧的轻烟浸得心头潮湿。 她抬步走进去,院中很空旷,几乎被搬空了。 裴韵明喜欢在院中种花,一到夏天就姹紫嫣红,芬芳满院。纪云蘅在院中走着,视线所落之处,就会在脑中猜想母亲在那块地方会摆放什么东西,种上什么颜色的花。 门没有上锁,只贴了封条,但时间隔得太久,封条轻轻一碰就掉落。 她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飞尘让她迷了眼。纪云蘅边揉着眼睛边走进去,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踩上去像是压实的雪,又软又厚实。 纪云蘅在屋中转了一圈,发现有一盏壁灯上还有些蜡,她摸出火折子给点上,屋中的景象顿时又清晰不少。 这屋里值钱的东西已经被搬空,只剩下零星的桌椅和一张竹编的藤椅。纪云蘅看见这个藤椅,才像是终于找到了地方停下了探寻的脚步。她也不在意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就这么坐了上去,翻开了在手上拿了一路的册子。 这册子的封皮虽然磨得看不清字迹,但里面的内容保存得还算完好,虽然有些字模糊了,但不影响阅读。 第一页有一行小字:闲时小记。 【熙平八年,五月十七】: 月牙吃坏了肚子,一直哭喊。夫人说是我喂的野果导致,但我自己吃了却无事,所以我并不赞同,但此后会反省,待野果洗干净了再喂给小月牙吃。 【熙平八年,七月初六】: 今日带月牙泛舟,月牙不慎跌落水中,回来后发了高热。夫人发了大怒,要我三日之内不得靠近月牙,岂有此理,月牙是我的女儿!此后我会反省,下次带她泛舟用个绳子拴住。 【熙平八年,腊月二十八】: 带月牙出去堆雪像,把她埋在雪堆里被夫人看见,又遭骂。夜晚时月牙发了高热,我被赶出门亲自请医师,在门外站了半个时辰。我认为是月牙穿得太少,下次多穿点就不会患风寒,此后我会反省。 【熙平九年,二月十三】: 月牙今日摔了一跤,磕掉门牙。 【熙平九年,八月初一】: 月牙跟我学木雕被刀片划破了手指,夫人大怒,扔了我所有刀具。 【熙平十年,五月十二】: 月牙跟我学骑马,上马时不慎跌落,摔坏了腿,医师说要休养半年。夫人要拿刀砍我,近日无法归家,此后我会反省。 纪云蘅一页一页地翻看,不难看出写下这个册子的人是外祖父,只是这些所谓的闲时小记,记录的却都是裴韵明生病,受伤的事件,一件关于外祖父自己的事情都没有。 她恍然明白,这是外祖父在她母亲生病或是受伤之时,所溢出来的担忧与自责凝聚而成的书册。 这上面的一字一句,满满当当的都是裴寒松对女儿的爱意。 纪云蘅失神地抬头,透过门望向院子,仿佛能看到在许多年前,这里还鸟语花香时,年幼的母亲穿着鲜丽的衣裙从院中跑过。 她是裴寒松唯一的女儿,是受尽宠爱的千金大小姐,自由且肆意。 她会被裴寒松牵住,然后带着她出去放风筝,泛舟,骑马,爬山。 是纪云蘅缺失了很多年的父爱。 唯一幸运的是,裴家人教会裴韵明的爱,又被她全部灌注在纪云蘅的身上,因此没有父爱的纪云蘅仍旧能好好地长大。 纪云蘅坐在藤椅上读了很久,从这些许多年前留下的墨迹中,窥见了当年的裴府,窥见了鲜活的裴寒松,也窥见了裴韵明成长之途。 黄昏悄然而至,天空被晚霞染出绚烂的颜色,像一幅瑰丽的画卷,绵延至视线的尽头。 没有阳光照耀的裴府,褪去了那层老旧的辉煌,变得灰暗破旧,处处彰显着裴家的落没。 许君赫的人在府中找了许久,才找到亮着光的小院。 他屏退了所有人候在院外,独自走进了屋中,就看见纪云蘅躺在藤椅上睡着了,怀里抱着一卷书,半张脸被墙上的烛灯照着,看起来恬静安宁。 许君赫在见到她的瞬间,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所有急躁无声消弭。 他的脚步本就轻,又踩在厚厚的灰尘之上,如此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了藤椅边。弯腰靠近了瞧,纪云蘅呼吸平缓,肚子微微起伏,睡得正香。只是许君赫发现,她的眼角似有泪痕,眼睛还有些红肿,约莫是哭过一场,哭累了才慢慢睡去。 他伸手,用很轻柔的动作将纪云蘅整个抱了起来。 只这一个动作,纪云蘅就猛地被惊醒,人都还没瞧清楚,下意识挣扎起来。 “佑佑。”许君赫轻唤她。 纪云蘅陡然一惊,抬头一看,才发现来人竟是许君赫。所有挣扎的力道都变轻了,纪云蘅刚被吓到,声音有些发虚,带上一点点埋怨,“良学,为何要吓唬我。” 许君赫低头看着她瞬间放松了情绪,眉眼间浮现刚睡醒的懒意,于是心里全是柔软,语气也不自觉缱绻,“我看你在这里睡着了,怕吵醒你。” “你现在已经吵醒我了。”纪云蘅推了下他的肩膀,“放我下来。” 许君赫没有听从,站着不动。 纪云蘅的身量不高,身上也没有几两肉,于是抱起来很轻。她不做重活,所以身上也没有紧实的肌肉,哪哪都是软的。若是搁在以前,许君赫自然不会有别的想法,但对纪云蘅有了别的心思后,一旦靠近他就像上瘾一样,想要更多,贪得无厌。 许君赫故意扯了其他话题,“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纪云蘅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天竟然都要黑了,这才惊觉自己在这里留了太久,她揉着眼睛说:“我不小心睡着了,邵生哥呢?” 许君赫道:“他先回去了。” 纪云蘅点头,又觉得这样说话别扭,推着他的肩膀强调,“把我放下来呀。” 许君赫就是不放,抱着她颠了颠,“我试试你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吃饭,长肉了没。” 纪云蘅红了耳朵,又开始暗中使劲挣扎。 许君赫啧了一声,“让我抱两下都不行,先前你生病还抱着我不撒手呢,怎么轮到我了你就翻脸无情。” 面对他的指控,纪云蘅的气势弱了一头,“我什么时候……” “就是你那回房屋漏雨,你蹲在地上玩泥巴结果生了病,烧得脑子糊涂了,硬是要抱着我睡觉。”许君赫翻起旧账,说得细致,“我要走你还不准,往我的怀里挤,我要是不抱着你你还哼哼唧唧地哭。” 纪云蘅当时烧得糊涂了,哪里会记得这些,但记忆中确实记得那次生病被人抱了很久,还梦到了母亲。她脸上一片滚烫,小声阻止,“别说了。” 许君赫轻哼了一声,“做人要知恩图报。” 纪云蘅努力争辩:“可是我那时生病了,你现在又没有。” 许君赫道:“怎么没有?” 纪云蘅睁大眼睛,“你生病了?什么病?” “不抱着人心里就会难受,浑身不舒坦的病。”许君赫说着,往藤椅上坐下来,借着胡言乱语彻底将纪云蘅拥在怀里,将她按坐在腿上,又说:“你没听过也正常,因为你见识太短了,日后跟着我会学到很多东西,算你走运。” 纪云蘅:“……” 从裴府出来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门口停着马车,是许承宁留给纪云蘅的那辆。 但许君赫没让她坐,将人打发了之后带上了自己的马车。车内点了香,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一如既往地往纪云蘅感到舒适。 往常坐马车,许君赫会独占一边,将腿横在上面,寻一个惬意的姿势。而今他却非要与纪云蘅坐在一起,但也只能贴着肩膀,再挤得近了纪云蘅就会推他,发出抗议的声音。 半途中,纪云蘅突然开口问:“王爷看起来有顽疾。” 许君赫负气,不回答。 纪云蘅偏头瞧了他一眼,唤道:“良学?” 许君赫往常就对她生不起来气,现在确定心意了就更是如此,不过简简单单地唤一声,他就端不住脸色。但是不占点便宜那是绝对不行的,他反问:“你想知道?” 纪云蘅点头,随后就见他把手递了过来,说:“给我捏捏手,今日骑了很长时间的马,手酸。” 纪云蘅低头去看,果然见许君赫的虎口有一点磨破了,是长时间抓着缰绳导致。她没有拒绝,用双手捧起来,不得章法地捏着,顺着拇指往下,又按揉掌心。没什么用,但让许君赫极为舒适,便开口道:“我那位皇叔也是早产,生下来的时候险些没活下来,十岁时患了肺病,虽然治好但是留下了病根,一吹冷风就会咳嗽。” 纪云蘅问:“像我一样吗?” “差得远了。”许君赫的腔调懒懒的,“你的身体比他好。” 纪云蘅当年早产是因为裴韵明忧虑过度,又因为裴家出了事受了大惊,情绪波动太大才导致的早产。而许承宁却不同,后宫里的尔虞我诈是实打实的要人命,许承宁能够活下来,全凭自己命硬。 不过许君赫并没有说这些,只是用指尖轻轻在她手背上摩挲着,说道:“所以我说你的身体能养好,将来可长命百岁。” 纪云蘅听了这话,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她低着头卖力地给许君赫捏了会儿手,又抬头说:“良学也会。” 许君赫应了一声,看着纪云蘅认真的神色,眼中浮出笑意。 给人送回纪宅之后,许君赫在回程的途中思考许久,随后喊来程渝,“去查查那个叫邵生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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