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蘅的脸色稍白,像是努力压制着慌乱的情绪,语气惊疑不定,“薛叔……不是坏人吧?” 许君赫放下手中的纸,也没提前吱一声,就这么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然后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给她顺着气,“知道他在哪吗?” “我不知道。”纪云蘅许是心里太乱,竟也没有推拒,低声道:“薛叔每年冬天都会歇业,说大雪路滑,不方便赶路。等来年开春时,他会再来找我,今年还没来。” 许君赫将下巴垫在她的脑袋上,又问她,“那你们当初是如何相识的?” “他来找我,说我在路上游荡,像个没人要的小孩。”纪云蘅说:“又问我会不会读书写字,会不会算账,我说会,他就让我去给他记账。他卖猪肉是四天一开张,每回都是我先到肉铺,从他手里多得十文钱,有时候会留一些肉给我,让我带回去……” 后面的话不用说许君赫也知道,因为这些话他在纪云蘅这里当小狗的时候经常听,约莫那只蠢狗也没少吃薛久的猪肉。 听纪云蘅说了许久,直到她慢慢停下,情绪似乎也平静了不少,许君赫才开口,“纪云蘅,或许有不少人是为了别的目而接近你,但愿意留在你身边的原因,一定都是你自己。” 许君赫不是说别人,“至少我是这样。” 纪云蘅低着头闷了一会儿,一抬脸耳朵竟然都红了,睁圆的眼睛中布满惊疑,盯着许君赫看了又看。 他木着脸,“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天下第一好?” 纪云蘅不想撒谎骗人,诚实道:“或许我与苏姨母……” 还没说完许君赫就瞪她一眼,仿佛暗含着“你敢说试试”的威胁。 纪云蘅吓得缩了缩脖子,像条泥鳅一样从他怀里钻出来,蹭乱了鬓边的发,不放心似的,“你喝酒那晚的事儿,还没想起来吧?” “没有。”许君赫抱臂看着她,刚哄好了人,又想欺负,“怎么,你要告诉我?来,坐下来细说。” 纪云蘅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装作有事要忙,赶紧去拿盒子里的另一部分东西。 解开第二块布,里面摆着一封方方正正的信,封面上是恣意秀丽的字体:爱女佑佑亲启。 信上面压着半块老旧的白玉佩。 这显然是裴韵明留给纪云蘅的绝笔。 纪云蘅的手一抹上信封,眼眶就湿润了,没落泪但是红得厉害。 许君赫抬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耳朵尖,问:“我去书房?” 纪云蘅轻轻摇头,声音沙哑,“我去吧。” 她捏着信和玉,慢慢地往书房而去。 许君赫站着未动,注视着她的背影。 以前他很难想象自己会有这么体贴的一日,给其他所有人的耐心加起来,都没有倾注在纪云蘅一个人身上的多,甚至心甘情愿地给予更多,像是无穷无尽。 许君赫觉得这不足为奇,天底下所有动了心的人都是这样,他又不算特殊。 厚重的云层遮了太阳,屋内也跟着暗下来。 许君赫坐在堂中的软椅上,搭起的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对着那些人像画看来看去,心不在焉。 毋庸置疑,纪云蘅是能够承受这些的。在当年她目睹了母亲的死亡,又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后,好像就没有什么能将她击垮了。只是她还是会伤心,会因为思念过世的母亲而流泪,这会儿应该也是一边读着信一边抹眼泪。 许君赫想把她抱在怀里哄着,给她擦眼泪,陪伴她抚平伤心的情绪。只是纪云蘅很警戒,因为那次喝多之后啃了她的嘴唇,现在许君赫一靠得近了,她就会往后避让,自以为很隐秘地拉开距离。 许君赫偏头看了一眼书房的门,闷闷地想,要是她自己出来往他怀里钻就好了。 纪云蘅已经习惯独自承担一切,但许君赫想与她分担。他不知道要在正堂等多久,设想过可能天黑了,纪云蘅都未必有心情出来。但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或许都没有那么久,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许君赫当即起身,动作虽不显急躁,但很快就走到了纪云蘅面前。她的眼睛果然哭肿了,揉得红彤彤的,有些费力地睁着,眯着眼睛看许君赫。 “眼睛怎么了?”许君赫掰着她的下巴,凑近了看。 “疼。”纪云蘅擦了太多次,眼皮险些给擦破,这会儿有些睁不开。 许君赫用指腹按了按她的眼角,有些心疼,“下次别这么用力。” “良学明日得闲吗?” “怎么?” “和我一起上山,去找正善大师。”纪云蘅吸吸鼻子,又道:“我娘说,他以前是住在山里的猎户,知道很多东西。”
第84章 许君赫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物,让左相等人在泠州留人十数年,从未放弃过寻找。 后来他得知,那人是一个住在山里的猎户。 当年裴家出事之后便是墙倒众人推,往日里跟裴氏关系交好的官员避之不及,当然也有不少忠心裴氏的势力想尽办法挽救裴氏,但此事牵扯了太子的死,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救不了裴氏。 在动乱之中,有人送了一封信给当时的泠州刺史,声称自己是山中打猎为生的寻常百姓,但先前在山中看见了些东西,或能证明裴氏清白。刺史得了信之后起了贪念,并没将信告知任何人,想将这猎户引出来活捉之后,押去左相面前邀功。谁知猎户打小在山中与野兽打交道,练就了一身的本领,虽说受了伤,但硬是从刺史手底下给逃了。 此后就再无踪迹,成了左相等人的心头刺,仿佛在泠州始终存在一个变数。他们找了许多年,直至今日仍旧持续。 许君赫来了泠州之后找遍了各个角落,就差掘地三尺,仍是没有得到关于当年猎户的半点消息。 谁也没想到这猎户当年受伤之后,竟然藏进了庙中,当了十几年的和尚。而唯一的知情者,只有已经逝去的裴韵明。 这个秘密差点就这么被永远埋入了土中,再也不见天日。 幸而现在还来得及。 玉佩送到正善的面前时,他低头看了许久,沉寂得仿佛睡着了,一动不动。 许君赫等了一会儿,歪头去看他,询问,“坐着也能睡?” 正善这才将头抬起,从自己的脖子处勾了一条线,捞出了挂在上面的玉。摘下来放在桌上,与纪云蘅带来的玉正好凑成一对。 正善道:“当年我身受重伤,离死只差一步,得幸被住持遇到,捡回一条命。其后我剃了发,决心放下前尘不再过问世俗之事。许是天定的命运,那日裴施主来庙中祈福,被我遇见。” 正善将这说成是天定的命运是有原因的。 当年他本已经决心舍弃一切,将那些秘密彻底烂在肚子里,安安心心做一个和尚,却没想到还能再遇上裴家人。 彼时裴家已经获罪,直系旁系也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唯有裴韵明这一个出嫁的女儿逃过了一劫。那时纪云蘅已经三岁,走路还踉踉跄跄的,脸圆圆的像个雪团子一样,被裴韵明牵着站在梅花园里玩。 裴韵明的眉眼始终带着难以抹开的悲痛,望着那些梅花莫名就流了泪。正善在一旁扫地,见状便主动上前,想要为她开解一二,却没想到一问才知,她是裴寒松之女。 从她口中得知裴家以尽数覆灭,成为人人喊打的大奸臣之时,正善的心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从里到外撕成了数千碎片,让他整个人有些恍惚。 若是不知道那些事,他或许也会像世人一样,对裴氏唾骂,对这样的处决拍手叫好。 但是他知道,不仅是那些真相,还知道裴家都是好人。 逃避和懦弱,让裴氏整个从泠州消失了,让那些谦谦君子,心怀大善之人蒙受不白之冤,含恨而终。 正善在那一刻意识到,他自己或许也是助纣为虐的一员,是背负了罪孽之人。于是他背弃了剃发之时的誓言,主动向裴韵明说起自己所知道的事。 事情已经过去三年,早就错过了翻案的最佳时机。 或者说就算是翻案了,也晚了,因为裴氏的人早就死光了。 但裴韵明却丝毫没有埋怨他这三年的隐瞒——裴家人一直都是这般善良——也是从那日开始,裴韵明开始与他计划如何为裴氏翻案,这样一来一回,二人搭上了线。 只是这样的行动须得万分小心才可,稍有不慎便会被身边人察觉风声,裴韵明约莫一直在别人的监视之下,由于上山有些频繁,很快就被人察觉。那年左相留在泠州的人手又开始搜寻,一寸一寸寻上了庙里。正善为了躲避那些人只得暂时出庙离开泠州,临走前想给裴韵明知会一声,却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念头害了她。 那日不知是设计好的还是怎么,他去寻裴韵明时,本想交代寥寥几句就走,却不想二人才刚一见面,纪家人就找来了。 情急之下裴韵明将玉佩分了一半给他,决绝到日后只有玉佩合二为一时,才能将那些秘密告知来人,倘若没有玉的另一半,万不可将那些事透露半句。 正善拿了玉佩逃走,其后不知裴韵明如何,总之那是他见裴韵明的最后一面。再后来,便是那个与裴韵明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年年冒着风雪来敲门,固执地要见她。 那么多年过去,纪云蘅总算带来了那半块玉,将玉佩合二为一。 时至今日,纪云蘅已经解开了困扰心头许多年的疑惑。 她知道母亲是清白的,却始终不肯将那日与她见面的人是谁,又在做什么而说出口。 很显然,在自身的清白与裴氏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纪云蘅从不埋怨裴韵明做的任何选择,比起安稳地过后半生,拼出一条命为裴氏翻案争那一星半点的希望,若是母亲觉得值得,纪云蘅就也觉得值得。 她听从,信任,并如此去做。 况且这条路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走。 纪云蘅转头看了坐在身边的许君赫一眼,他用手支着下巴,以一个不算庄重的坐姿稍稍侧身对着纪云蘅,很难收敛眉眼间的那点不耐,似乎对正善追忆的往事不感兴趣。 “正善大师,请你告诉我们,当年你究竟知道什么。”她道。 正善颔首,这才缓声开口,“出城往西走上半个时辰,有座平沙山,那处人迹罕至,少有人经过,我家祖上都是依山而生的猎户,所以我出生起就住在平沙山。直到有一回我爹娘在合猎一只白皮虎时候受了重伤而死,此后就只有我独自出山去城中售卖猎物。那日大雨,我常走的那条山路难行,只得换了另一条路,这才发现有人在山脚的偏僻处建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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