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正闲聊着,大鼓突然敲响,人群乌泱泱跪下去,高喊着吾皇万岁。转眼一看,原来是圣驾已至。 许肃裕一身龙纹黑袍,衣服上的金丝线白昼的光下微微闪着,尽显君王的威严。他站在高座之上,眸光往下扫了一眼,淡声道:“平身。” 泠州官员与成千上万的百姓这才陆续起身,不约而同地噤声,不再闲聊。许承宁被人架着落座于皇帝的左手边,是那日大宴时他坐的位置。其他官员一一落座,独独将先前孙齐铮所坐的位置空了下来。 许肃裕道:“升堂。” 施英站在边上,一扬手中的浮尘,随后十数面大鼓同时敲响,站于两排的衙役同时杵动手中的杖棍,发出“咚咚”的闷声。天高远阔,风吹散了雾气,台下围得密密麻麻的百姓同时抬头看,威武的喊声震彻,就见一身污浊,形容狼狈的孙齐铮被押上了高台。 不过才关在牢中几日,他就好像打黄泉路上走了一遭,面色憔悴得仿佛随时要蹬腿西去。孙齐铮的手脚都戴上镣铐,赤着脚走路时,镣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大半张脸,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巴。 几日前他还是受人爱戴,权倾朝野的丞相,眼下却落魄至此。 没有谁是特殊的,剥去了光鲜亮丽的锦衣,任何风光都可以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孙齐铮被押着跪下来,垂低了头,不声不响。 其后纪云蘅抬步走上高台,一步步走到中央之处,将衣摆微微掀起跪了下来。热烈的赤红与污浊的白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两人同时跪于台中,一人挺直了脊背,一人蜷缩成虾。 她将手中的盒子放在身前,叩首道:“民女纪云蘅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肃裕回道:“是你写了诉状,状告孙齐铮?” “正是民女。”纪云蘅直起身,朗声道:“民女告孙齐铮贪污受贿,目无王法,陷害忠良。其十多年前设下计谋栽赃陷害民女母族裴氏,致使裴氏无故蒙冤,满门抄斩。如今民女终于掌握当年孙某等人行恶留下的罪证,这才冒死向皇上递一纸诉状,求皇上做主。” “你有何证据,俱一一呈上,今日泠州百姓皆汇聚于此,是非黑白,朕自会公正地决断。”许肃裕道。 纪云蘅的手心全是汗,台下无数双眼睛正聚焦于此,不是露怯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将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话缓缓说出:“熙平二十一年,孙齐铮找到了泠州当地姓杜的商户,令他在郊外建造一座私宅,并同时在宅子的地下挖通地道。宅子修成后,隔年便有民间长夜镖局押送十数箱孙齐铮在各处贪污和搜刮来的金银珍宝抵达泠州,按照上头的指示通过地道送到宅子之下。” “熙平二十三年,杜氏商户在孙齐铮的授意下,将宅子低价卖给裴延文。裴延文以此地来收留年幼的孤儿,并提供学堂住宿等地让他们生活,因手头并不宽裕,这才掉以轻心,落入孙齐铮的圈套中。” “熙平二十六年,皇太子与民女外公裴寒松一同来泠州赈灾,期间查到孙齐铮在泠州有不法勾当。孙齐铮怕事情败露,因此在皇太孙回京的路上痛下杀手,害死皇太子之后又嫁祸给裴寒松。其后他瞒天过海,将郊外私宅中藏了两年的赃物搜出,咬定是裴氏受贿的赃物。裴家百口莫辩,最后只得蒙冤而死。” 纪云蘅的语速慢,为了将事情陈述完整,她咬字非常清晰。尽管少女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在这旷野之上站满了人,一传十,十传百,她的话如波浪一般被层层传递出去。 “孙齐铮自以为计划得滴水不漏,却不想当初在私宅建造时,便有一住在山中的猎户目睹全程。他于熙平三十二年与我娘相识,其后便将当初建造宅子和押送镖货的人物面貌制成画像,留下了一丝线索。只可惜当年我娘受困于后宅,无法沿着线索追查,最后郁郁而终。而当初押送镖货的镖头被孙齐铮下令灭口,四处躲藏逃避追杀后,于熙平三十八年来到泠州。” “镖夫薛某曾在运送那批镖货时擅自留了一个东西,经太孙殿下查证,那是出自一套五颗夜明珠的其中之一,剩下四颗俱在裴家被抄时录入国库。今年五月,民女与皇太孙取得证据后前往杜家追查,在杜某被灭口前拿到了他当年与孙齐铮的书信往来以及命令文书,坐实了当初那个栽赃裴氏的宅子是孙齐铮所授意建造。” “以上民女所有言论皆属实,证据圈在这盒子当中,倘若有半句假话,民女愿承担一切。”纪云蘅红着眼睛,拔高声音,喊道:“皇上!孙齐铮作恶多端,害得民女母族家破人亡,娘亲含恨而终,当初为了追查裴氏被冤的真相之时,她甚至不顾名声,被人指责不守妇道,冠上子午须有的罪名。其后孙齐铮为掩盖罪行,阻挡我等追查真相,便多次买凶杀人。我等几次三番死里逃生,便是为了今日,在泠州百姓面前,在天下人的面前,让裴氏重见天光!” 太多人死在这条路上,有罪的,无辜的,数不尽。 纪云蘅从懵懵懂懂地走上这条路后,脚底板就再没有干净过。这条路上满是刺骨荆棘,是他们用血肉为铺垫,铺出了一条长阶。纪云蘅每走一步,脚底都浸满了血,仿若踩着累累白骨。 源头不过是一己私欲,一个恶念,一场计谋,就让无数人陷入了持续二十年的苦海,挣扎求生,呐喊光明。 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再也无法说出口的话,都汇聚成一句,最后由纪云蘅的嘴喊出来:“求皇上——还我裴氏清白!” 她重重叩首,泪珠滚落,轻闭上眼。 纪云蘅终于等到这一日。其实当初见过正善大师之后,她回去也好好思考了一下。 母亲在临终前并未将裴家的事告诉她,是让她有自己的选择,并表示不论纪云蘅选了哪条路都没关系。纪云蘅不是没有萌生过退缩的念头,此前她生命里最大的苦难就是吃不饱穿不暖,时而被路边的小乞丐欺负,或者生一两场病。可是做了选择之后,就要面对截然不同的人生,会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会失去很多她现在拥有的东西。 但纪云蘅仍旧选择了裴家。这好像是一种使命,像她身上流淌着的血液一样,与生俱来。尽管那些裴家人她从未见过,可却总觉得与他们密不可分,骨血相融。 亲情最难以斩断,哪怕生死相隔。 许肃裕让人将盒子呈上来,将里面的东西一一翻过。准备得很齐全,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处处透着纪云蘅整理时的小心翼翼和细心。 他看完所有东西后,将惊堂木重重一拍,霎时止了台下沸腾的热议,让草场又寂静下来。 “孙齐铮,你认不认罪?”许肃裕怒声问。 孙齐铮也是到了这时候才恍然回神,像是刚从一场梦中睡醒,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 他先是抬头望了皇帝一眼,满脸的绝望无法掩饰。 其后他缓缓转头,朝身边的纪云蘅看去。 灰蒙蒙的天空下,纪云蘅身上的红衣仍旧鲜亮刺目。她眼角的那颗痣落在孙齐铮的眼中,让他的眼眸泛起了波澜。 孙齐铮早已放弃生的希望,知道自己的路已经走到尽头,这几日在牢中他像是走马观花一般,脑中不断回忆着自己的生平。 然而到了最后,他发现那些纵情享乐,玩弄权术的记忆都已经模糊。 可他仍然记得当年那场盛大的鹿鸣宴,他身着进士服站在树下,遥遥看着周遭的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出身不高的他屡次向人搭话,也只落得个冷淡回应,碰壁而归。他失魂落魄地在树下行走时,忽而与一人肩膀相撞,他吓得不敢抬头,压低了身子不断道歉,却感到有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 “你唤何名?”那人问他。 孙齐铮颤声报上自己大名,正以为那人要记恨自己时,却听他道:“齐表圆满,铮为坚硬,好名字。” 匆匆二十载,恍若一场大梦,如今孙齐铮已看不清记忆中他的脸,只记得他一身赤红状元袍,眼角落了一颗痣,笑时明媚而张扬。 他躬身,缓缓将头磕在地上,道:“小人,认罪。” 衙役高喊:“犯人孙齐铮,认罪——!” 声音被肆意的风传递出去,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中,喧哗声如潮水般汹涌起来。 绵绵细雨竟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温柔地挥洒在人间。 就好像是裴家人重回世间,瞧见了跪在台中的纪云蘅为裴氏申冤,也瞧见了真相大白而落了泪,化作一场雨,为庆祝这迟到了十九年的清白之名。 绵密的雨珠落在许君赫的身上,丝丝凉凉滑入颈间。他站在台下看着红着眼落泪的纪云蘅,那潋滟的红色将她衬得如此夺目,好像天地间唯有这一抹颜色能够入眼。十九年前,裴韵明留下了一颗小种子。在她精心呵护,悉心栽培从而力竭而亡后,这颗种子仍旧在茁壮成长,长到如今便焕发了蓬勃生机。 说来好笑,许君赫曾经为变成一只小狗而咬牙切齿,气急败坏,气得一度吃不下饭,而今却一再庆幸。 是那场奇妙的际遇,让他提前与纪云蘅相识,从此明灯入心,照亮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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