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令,“将杜岩押上来!” “殿下!还是草民来吧!”杜员外拔高声音急急喊了一句,随后弯弓搭箭,对着地上跪着的那婢女放了弦。利箭破风而去,直直地穿入她的心口,只听一声低低闷哼,她身子霎时软了,瘫倒在地,大片血液涌出来。 纪云蘅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又转眼去看杜员外。 白日里她说觉得杜岩眼熟并非随口而言,而是当真从杜岩的眉眼中看出了几分熟悉。许君赫当时插了一句话,说“天天见”,实则并没有,纪云蘅也就这几日才往杜家来得频繁。她因着这件事思考了很久。 在夜色的遮掩下,灯光虽然十分明亮,但照在人的脸上终究会与白日里看的时候有些不同。 纪云蘅从侧面看去时,在杜员外惊慌的脸上又看到了熟悉的轮廓,视线落在他的眉毛上,隐约觉得缺了些什么。 山庄内仍是一片寂静,无人说话,许君赫站着等了会儿,见地上那人已经死透了,这才轻描淡写道:“扔出去。” 侍卫拎起尸体拽着往外走,血迹淌了一路,杜员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血痕,掩不住眼底的恐惧。 “杜大人。”纪云蘅突然开口唤他,将杜员外吓得身子一僵,待他转头看来时,纪云蘅伸手往眉毛上点了一下,问:“你这里是不是本该有个东西?” 杜员外脸色一怔,眸中闪过刹那的惊慌,其后又很快遮掩,露出个不算好看的笑容,抬手抚了抚眉毛,“什么东西,难不成是我不小心将脏东西蹭上去了?” 纪云蘅摇摇头,又道没什么,并没有追问。 “走了。”许君赫又是随口而出的一声招呼,客套话不多说,抬步往外走。 他像是故意踩在那血迹上一样,留下了一排血脚印,看得杜员外心惊肉跳。 他带着人跟去了门口,看着许君赫等人上了马车慢慢离去,直到不见踪影后,整张脸才猛地沉下来。 “爹——”杜岩立即惶急地冲他喊了一声,“这下该如何是好?” “没想到我当初排查得那么严密,还是让人混了进来。”杜员外眉头皱得极紧,转头往山庄里走了几步,而后对身边的人下令,“去找找皇太孙将那人的尸体扔到哪里去了,若是找到了,确认四周无人再给抬回来。” “皇太孙扔出去的,自然不会让爹找到。”杜岩在旁边道:“他既然能将丞相的内应送出的信给拦下来,定然在咱们这周围布下了不少人。” 父子二人脚步飞快,不多时就走到了寝院。杜员外推开书房,按了一下杜岩的肩膀带他走进去,反手关上门,低声道:“为今之计,只有你带着我的信下山去找迟大人,我手上还有捏着他们命脉的东西,他们不会放弃我们。” “我去?”杜岩有些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 杜员外道:“此刻只有你我能够下山,你年轻脚程快,此事由你去办合适。记住,一定要将我们没有与皇太孙合谋的消息传递给他们。” 杜岩心中隐隐有些害怕:“若是他们不信呢?” 杜员外沉声道:“还没有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他们信不信,都会来救我们。” 他从层层叠叠的书本之下抽出了封好的信,拍到杜岩怀中,“快去快回。” 杜岩应了一声,出门让人备了匹马,自小路下山而去。 山庄又恢复了寂静,杜员外的妻子妾室皆在后山住着,与前山隔了很长一段路,等消息传过去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杜员外让下人将来前院看望他的妾室赶走,自己歇在了书房。 躺下的一刹那,杜员外才发现自己手脚发麻,不知道是不是紧张过度,心口一抽一抽地痛着。 这种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早些年的时候,他什么都敢做,杀人放火之事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心比天高,不愿拘于泠州。 不过他也的确做成了一桩大事,也正是因为那件事,他后来做了很多年的善人。 杜员外用手揉了揉心口,爬起来吃了一粒药,躺上床辗转许久,终是在惊惶中慢慢睡去。 梦中他回到许多年前,梦到了那座宅子,是极其新的模样。 他站在门外时,听见里面传出来许多孩子的声音,有嬉笑打闹,也有琅琅书声,喧闹的声音伴融合着蓬勃的生命力涌出来。杜员外神思恍惚,慢步上前,将门一下子推开。下一刻,一个人从他身边倒下,半边身子撞在杜员外的身上,随后又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杜员外低头,就看见自己被撞上的那半边衣衫染了大片血液,他惊叫一声,再一抬头,就看见偌大的院子里,竟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液几乎将所有地砖给浸成了红色。那些尸体都是半大的孩子,像是往门口奔逃一样,陆续死在逃跑的路上,堆在门处的尸体就尤其多。 杜员外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忽而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一下就跌倒在地。他慌张回头查看,就见方才踩到的竟也是个少年的身体,约莫就六七岁的模样,身上穿着华贵的锦衣,整个身子往下趴着,背后有一条极深的刀痕,血流得到处都是。 他伸手过去,将那尸体翻了个面,却赫然看见那少年原本应该长着五官的脸上,竟然一片空白。 杜员外的身子猛然一抖,生生从梦中吓醒。只是还不等他缓过神,忽而就听见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在缓慢地靠近一般。 倏尔一阵微风吹过,让他出了一身汗的脊背发凉,杜员外陡然一惊,瞬间想起自己睡前是严严实实地关紧了门窗的,何来的风? 还不等他细想,在微弱月光的照耀下,杜员外就看见原本放下了一半的床幔被掀起,一柄锋利的刃骤然探了进来,被人举起,刀口折射了月色。他在这一刻什么都来不及想,大脑抽空,一声凄厉的尖叫拔声而起:“啊——!” 眼见刀刃落下,杜员外本能地往床榻里滚了一圈,“咚”的一声闷响,刀刃狠狠刺入床榻中,不知是卡在了什么地方,竟然一时拔不出来。 “来人,来人!”杜员外大声吼叫。 “别叫了。”来人将床幔彻底撩起,高大的身子一弯,半个身子探进来,模糊的月光下是一张俊朗的脸,带着几分地痞般的笑,说道:“你这边上的侍卫,都让我杀完了,谁能来救你?” “你究竟是何人!”杜员外见这人竟完全脸生,尽快吓得双腿发抖也佯装镇定,说道:“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很多,只要你能饶我一命,什么都可以给你。” “银子确实是个好东西。”他扯着嘴角一笑,眼睛眯起来,“可是我不为钱卖命呀。” 杜员外赶忙道:“你是谁的人?我在泠州广结善缘,并无仇家!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杜员外,这是你的山庄,我来这里还能找错人?”他道:“你我从前忠于一主,而今你卖主求荣,主子自然要清理门户。” 这么一说,杜员外当即就明白了,“是孙相?!” 他眼睛一瞪,急声道:“我没有出卖孙相!这些都是皇太孙的阴谋诡计,他故意在没结案时将我放出来,又接连几日登门,在山上各地布下了眼线,就是为了这一出离间计!我分明已经派人将消息传递出去了!” “我只奉命行事,没时间断案。” 那人声音一扬,透着一股狠劲,猛然扑进了床榻中,在杜员外完全来不及反应之时,双手就猛然掐上他的脖子,将人死死地按在榻上。 “我手中……还有孙相的……”杜员外双腿疯了似的狂蹬,脖子上收缩着狠厉的力道,让他顷刻间就涨红了脸,呼吸被扼住,声音嘶哑,奋力说出了几个字,“怎么敢杀……我……” “你死了,再多的东西不就都一块被埋了吗?”那人冷笑,语气低沉,“你也早就该死了。” 正当杜员外完全喘不过气,双眼发黑时,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的踹门声,像是有人想破门而入。 下一瞬,杜员外脖子上的力道松了。那人说了一句算你今日走运,而后跃出床榻,在外面的人破门而入时,从另一扇窗子翻走。 杜员外躺在床上涕泗横流,浑身被汗浸透,脖颈处剧痛无比,大口喘气着,双耳嗡鸣,过了许久才慢慢恢复过来。 等他双目恢复时,才发现房中已经点上了灯,杜岩正着急地将他扶起来,询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杜岩是正好送完了信回来,想找杜岩回话,却没想到走到书房一看,原本守在门口的人竟然都死了。他赶忙跑去喊了别处的侍卫来,带人砸门,这才将杜员外给救下来。 “爹!”杜岩道:“我已经将信讲给迟大人,他说马上就派人上山来。” 杜员外方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死了,一听这话立即爬下床榻,飞快往身上套衣裳。 “爹,你这是要做何?”杜岩急声问。 “你去随身收拾些东西,咱们走密道,现在就离开这里!”杜员外的声音还满是喑哑,一说话嗓子就剧烈地痛起来。 “迟大人说会派人来保护我们!” “谁都不可信,先逃再说!”杜员外斥责一声,“别废话,快去!” 杜岩道:“那娘她们……” “不必管。”杜员外套上外衣,只丢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去,“我去取个东西,你收拾好后先去密道等着。”
第94章 时至后半夜,山顶的风极为喧嚣,将杜员外没能来得及冠起的发吹得凌乱。这种时候他也顾不上仪表,脚步飞快地朝山庄东侧的祠堂去。 杜家的祠堂是绝对禁地,平日里只有三个人能够进入,除却杜员外之外,剩余两人则是他爹和他儿子杜岩。祠堂的大门紧锁,不是逢年过节需要祭拜祖宗,此门不开。 杜员外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里抓着钥匙,匆匆将门打开后,转身对守卫吩咐一句,“在门外候着,不准任何人来。” 随后他进了门,十分谨慎地将门从里面给锁上。祠堂里一片死寂黑暗,只有灯盏散发出微弱的光。他慌忙走到层层排列的祖宗牌位前,钻到案桌的地下,掀开厚厚的地毯,准确地找到暗格。 青石地砖掀开之后,下面就藏着一个精致雕琢的木盒。 这东西是自打山庄建成之时就藏在此处的,一晃许多年没有动,上面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杜员外抖着手将木盒取出,又打开了锁,掀开盒盖之后,里面就是叠放整齐的纸张,呈现出老旧的颜色。 这些东西给了杜员外莫大的安心——只要还在,他就仍旧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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