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漆黑的长夜,偏殿始终留着一盏小灯,算不上明亮但能将殿内的景象照出轮廓。纪云蘅在一片暧昧的光影中,看见自己的床榻边坐着一个人。许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或者是她正困得迷迷糊糊,面对这半夜突然出现的人影纪云蘅倒没有觉得害怕。 她脑袋微动,稍稍侧了身。不过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还是引起了旁边那人的注意,转头看来。 纪云蘅从暖色的光里看见许君赫的面容,他换了身宽松的长衣,长发随意地散着,眼眸分外柔和。他俯身凑过来,向她靠近。温热的手掌贴上纪云蘅的脸颊,声音极低,“吵醒你了?” 纪云蘅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想让视线更清楚一些,将许君赫的眼睛看得更清楚。 “良学……”她懒声开口,问:“陛下说万事俱备,还欠东风。这东风指的是什么?” 许君赫像是在床榻边蹲了下来,脑袋几乎靠在她的额头上。他轻易就找到了纪云蘅热乎乎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手指,哄道:“不要担心,都走到了这一步了,再难的问题也总有解救的办法。” 纪云蘅被抚平了心,瞬间觉得无比安然,浓重的困意重新袭来,她迷迷糊糊闭上眼又睡去。醒来时分不清昨夜是真是梦,只记得后半夜好眠到天亮。 隔日许君赫带着纪云蘅下山,半道上他说要去衙门一趟,便与纪云蘅道别,骑马离去。 纪云蘅扒着窗框朝他的背影望了会儿,见他消失在道路中,这才缩回脑袋。其后马车驶入西城区,街头两边渐渐出现纪云蘅无比熟识的景色,直到停下来时,她才发觉这马车竟然走到了集市外。 这集市是先前薛久卖猪肉的地方。 纪云蘅下了马车,驾马车的车夫便来到了她面前,给她引路。集市上热闹非凡,尤其是赶在早上的时候,有些生意好的地方就堵得水泄不通。好在车夫人高马大,腰间还佩着刀,周围人见了便主动避开了路,倒让纪云蘅走得通顺。 隔了老远纪云蘅就看见薛久的猪肉铺围满了人,排成长队,伴着剁骨头的“咚咚”声。她加快了脚步越过车夫,行过排成的长队时,有人认出了纪云蘅,笑着唤她小先生,问她怎么今日来得这么迟,换了旁人记账。 纪云蘅笑着应了几句,走到前头一看,薛久正利索地剁着排骨,而邵生则坐在纪云蘅原本的位置记账。 “薛叔,邵生哥!”纪云蘅扬高声音喊了一下。 两人同时转头看来。邵生面露喜色,将手中的笔一搁,起身去迎她,“云蘅,快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我都担心死了。” 纪云蘅摇头道:“没有,我与良学藏得很好,很多次搜查都没有找到我们。你们呢?可有事?” 邵生摆了下手,低声道:“别提了,差点死路上。” 薛久将排骨剁得震天响,“唠什么,先把我这账记完了再说!” 邵生回头道:“你这猪有多少斤肉就卖多少文钱,又不用与谁对账,记账做什么用?” 薛久道:“我自个看不行啊?” 旁人插话,“薛老板,你不是不识字吗?” “我不能学啊?”薛久气道。 纪云蘅见状,便停了与邵生的交谈,主动走到桌前道:“那还是我来给薛叔记账。” 薛久立即露出满面笑意,“还是佑佑乖,等我卖完了就请你吃糖梨膏。” 邵生对他翻了个白眼,将纪云蘅又赶起来,让她搬个凳子坐边上,询问了她一些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草草把薛久的账给记完。 猪肉卖完之后,肉铺门前的人自然全都散去。两人又帮着薛久收拾东西,桌椅都搬回了店铺中。也是在这会儿清静下来,纪云蘅才开口问二人这段时日的状况。 薛久关上了门,往窄榻上一坐,说道:“差点死了的是我,你这个落榜秀才的穷酸兄长什么伤都没有。” 邵生讪笑两声,虽颇为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澄清道:“这个……落榜只是暂时的,我这般资质,入朝为官也是迟早的事。” 纪云蘅很是赞同,用力地点了几下脑袋。 薛久嗤笑一声,随后将袖子挽起,露出了几乎包满了白布的手臂。 邵生走过去给他换药,同时说起这段时间两人的大逃亡。 由于纪云蘅在逃跑之后完全失去了踪迹,许承宁便将追捕的首要放在了邵生和薛久两人身上。那日薛久与迟羡交手之后,发觉此人极为棘手,若是遇上第二次他也很难保证邵生的性命,于是带着他连夜逃出了泠州。谁知那群人像鬣狗一样追得极紧,不管两人到什么地方,都能顺着蛛丝马迹追来。 期间薛久接了四次追杀,身体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而邵生则是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书生,因此反而被保护得很好,除了偶尔逃跑的时候摔个狗吃屎之外,其他基本无碍。 就在两人四处逃窜时,忽而接到了皇帝抵达泠州的消息,这无疑是一个信号。薛久与邵生一商议,决定转头回到泠州,也就在昨夜才进城门。许君赫的人似乎一早就等着了,两人刚进城门鬼鬼祟祟还没有半个时辰,就被程渝找到了,自此,他们才算是结束了逃难。 这猪肉是薛久在逃亡的路上买的。他与邵生最后是装成了买猪的屠夫,把那只猪走哪牵哪,专门去一些人多且混杂的地方。这头猪可谓是给两人的遮掩出了大力,结果一回来就被薛久给宰了。 纪云蘅听得认真,看着邵生给薛久换药。他手臂上的伤口看起来也恢复得差不多,有些地方结疤,有些地方因为他方才剁肉而裂开,溢出了血。 等他要给背上上药时,纪云蘅就搬着凳子出了店铺,坐在外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早集是最热闹的时候,夏日里也就清晨这会儿最凉快,大部分人都会起早忙活。纪云蘅看见隔壁有七八个人围坐,嗑着瓜子闲聊,她侧身并不看人,耳朵却悄悄听了些许。 “是今儿吗?我听人说好像从咱们西城区开始。” “是今儿,在兴宜街那边呢,我来时瞧见了,人多得很。” “咱们大晏的孙相当真是菩萨再世,这才刚来泠州,就开始操心民生了。我听闻是孙相见西城区的乞丐太多,大多都吃不上饭,这才让官府设立了施粥地,原本以为还要等上许久,不曾想今日就开始了。” “那是自然,孙大人自打拜相以来行了多少好事,天下人自是有目共睹。我先前认识个从江南来的玉商,听说那边有些地方还会为孙相立像,他兴修水利造福了不知有多少人!” 纪云蘅听来听去,心中一片冰凉。 世人果真都对孙相赞不绝口,提及他,便满口都是他的功德。这必然是一个常年如此才会形成的局面,孙相只在暗地里行恶,表面上却做一个鞠躬尽瘁的大善人,十年如一日。 她没忍住,站起身对旁边那些闲聊的人道:“不是的,孙相未必是好人,你们只是看到了表面。” 几人没想到一向安静老实的纪云蘅会在这时候跳出来,用相当严肃的语气反驳,不由惊讶得愣住。当中有个隔壁店铺的老板娘,讶然道:“纪丫头,你这话是何意?世人都说孙相是我们大晏不可多得的贤相。” “那便是世人都错了。”纪云蘅固执道:“若是与真相相悖,不论多少人坚持,那也都是错的。” “这丫头,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呢?”有人嘀咕道,对她翻了个白眼,“你若是有本事就到官府跟前说去,看官老爷不把你抓起来关进牢里好好教训你。” 很快就有人附和:“总有人忘恩负义,便是孙相做了再多的好事,也讨不得那些人的好。” “各位别介,这个丫头就是心眼直了点,心肠不坏的。”老板娘笑着为她说了句话,而后又对纪云蘅道:“纪丫头啊,你可别乱说话。孙相为咱们天下人做了多少好事,据说经常累倒在案桌前,便是病了也要坚持处理民生之事,咱们受了恩惠,可不能如此诋毁孙相。” “我没有乱说。”纪云蘅气红了耳朵,反驳道:“你们只不过是听别人说他是好人,便也偏信……” “这丫头是不是疯了?”有人打断了她的话。 其后有一人尖声道:“算了,还是别与她多说,这人邪门得很。你们不知道吗?这丫头的娘是裴家人,裴氏满门抄斩时她刚出生,前些时日纪家也跟着被烧没了,官府说是有人因旧仇买凶灭门,谁知道是不是这丫头命里有邪性,专克身边的人呢。” 便是这样尖锐的一句话,让几个坐在一起闲聊的人立马散了,皆搬着自个的凳子飞快远离,临走还给纪云蘅甩了几个嫌弃的眼神,像避瘟神似的。 纪云蘅呆呆地看着那些人的离去,在原地站了许久。 薛久换好了药出门,就见纪云蘅像个木偶人似的一动不动,神情怔然,隐隐透着一股难过,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样。薛久立马就要去提刀,问道:“佑佑,谁欺负你了?” 纪云蘅一下回神,眼眶有些红红的,说:“没有人。” 邵生往旁边瞧了瞧,想起先前进门前旁边还有一堆人闲聊,这会儿出来倒是散得一干二净。他道:“想也知道是边上那些人七嘴八舌地又说什么了。” 薛久豪气一挥手:“等着,晚上我来撬了他们的门锁,把他们的账本都烧了,给你报仇。” 纪云蘅连连摆手,“不可不可,这样做会被抓进牢里的。” 薛久当然不会真的如此做,这么缺德的事他才不干,不过是逗纪云蘅开心罢了。他道:“那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纪云蘅与两人说了几句,心情像是恢复了些,眼看着天色还早,她对邵生道:“邵生哥,我们去兴宜街瞧瞧如何?” 左右也闲来无事,邵生便应了。 眼下泠州处处都是禁军守卫,皇帝眼皮子底下谁也不敢有小动作,薛久自然也不用跟着这两人保护,就与他们道别,打算回去好好休息。 集市距离兴宜街并不远,纪云蘅二人步行而去,一路走过喧闹的街头,处处能听得孙相的“贤名”。 待到了兴宜街,便能看见街头布施之地,搭起的棚子下站满了衣着破旧的人,倒是排得井井有序,手里捧着碗筷。这里约莫是西城区人最多的地方,便是非常宽广的街道也显得拥挤了,处处都站着人。 喧哗的声音不绝于耳,只要将耳朵放进去一听,就能听到人们对孙相的夸赞。什么好话都说尽了,没有人指摘一句他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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