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肃裕像是等了一会儿,殿中有片刻的寂静,随后他开口,“何以只拜见朕,无视皇太孙?” 纪云蘅吓得一抖,脑中都来不及细想,正要向许君赫行礼,却听得他道:“皇爷爷,她胆子小,你别吓她。” 余光一晃,是许君赫起身走过来,弯身将她从地上给拉起来。随后就听见皇帝的笑声,揶揄道:“你小子现在倒是学会心疼人了,行了,这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许君赫应当是早就与他说好,此时得了令也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只转脸看了纪云蘅一眼,也没交代什么,只转身离开大殿。 殿中寂静无比,纪云蘅缓缓抬脸,再次朝许肃裕望去。见他笑得慈祥,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都带着欢快,似乎心情颇好。她等了片刻,仍没见他问话,便主动道:“陛下召见民女所为何事?” “此话该朕问才是。”许肃裕道:“良学说你有话要对朕说。” 纪云蘅想起方才许君赫走时朝她投来的那一下幽深似井的眸光,似乎明白了他如此做的用意。 她再次跪下来,对皇帝拜了大礼,脆声道:“民女想求陛下为裴氏洗刷冤屈,惩治恶人。” “你是裴氏何人?” “裴大人是民女外公。” 许肃裕沉下声,看着纪云蘅的发顶道:“你可知十数年前那桩案子跨越京城泠州千里,查了半年之久,所有铁证都钉死了裴氏一族之罪,你又凭何说裴氏含冤?” 他的声音浑厚,质问中不过是添了几分严厉,就足以压得纪云蘅喘不过气来,心中冒出丝丝缕缕的恐惧。 纪云蘅不自觉压低了头,让自己的语速慢下来,不至于打磕巴,“我们得到了能够证明裴氏清白的证据。” 许肃裕又道:“古往今来多少获罪之人为了翻身而谋局作假,你如何证明你手中的证据为真?” 纪云蘅怔愣片刻,随后有些急了,忙道:“陛下,那些证据是民女与太孙殿下一同寻获,俱是许多年前那些人构陷裴氏时留下的铁证,绝没有假!” “那么你指认何人是当初陷害裴氏之首?” “孙相。” 许肃裕道:“孙相在朝中为官三十余年,鞠躬尽瘁,功绩累累,得大晏百姓奉‘贤相’之美誉,你空口白牙地要指认他?” “不是空口白牙,我们有证据啊!” “你相信,他也相信,才能算作证据,倘若都不信,便是一堆废纸。”许肃裕语气平静道:“你要世人如何相信他们赞誉仰慕的贤相是构陷忠良的奸臣?” 纪云蘅几乎伏在地上,冒了一脊背的冷汗,四肢的力气似乎被这一句句质疑给抽空了,心乱如麻。 她开始揣度皇帝的话中之意。 难不成是皇帝不打算相信那些证据?较之已经死了许多年的裴家人,如今为国效力的孙相难道对皇帝来说更有价值?还是说,皇帝根本不信任从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人手中送上的证据? 纪云蘅的思绪乱作一团,各种念头纷杂地交织在一起,又觉得不是这样。 “陛下。”纪云蘅双手撑着地面,盯着自己的十根手指头,情绪突然慢慢平静下来,说道:“那些证据是民女与太孙殿下亲手从杜家获取,为了得到那些东西,死了很多无辜之人。昔日裴氏被构陷,也牵连了不少人,他们隐姓埋名近二十年,只为等这一朝。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如何天衣无缝的恶行,也总会有一双藏在暗处,窥得真相的眼睛。民女深信大晏的皇帝是明察秋毫的明君,定能将真相昭于天下。” 纪云蘅说完这番话,还是有些心惊胆战的,毕竟面前这位是皇帝,尽管她的话中并没有那么多反驳之意,更多的是恳切,可仍算得上僭越。 她低着脑袋静静等着,片刻的寂静后,许肃裕轻声笑了一下。 “起来吧。”他道。 纪云蘅迷茫了一瞬,随后赶忙顺着他的话站了起来,就见皇帝起身,慢悠悠地往里走。 许肃裕的双手背在后面,步伐轻缓,随口道:“你与梦舟很相像。” 纪云蘅起先没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就想起他口中的梦舟,是她外公裴寒松的表字。皇帝这口熟稔的语气,让纪云蘅觉得惊讶。 “他是天子门生,当年那场殿试他拔得头筹,成为大晏最年轻的状元郎。从他步入朝堂的那日起,我就着重培养他,将他一步步往上提拔,如若不出那年的事,如今也该是丞相了。” 纪云蘅默默地听着,跟随许肃裕走到了内殿,就见十数盏珍珠一样的壁灯亮着,将大殿照得透彻,因此纪云蘅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许肃裕也停下脚步,望着墙上的话,叹息一般笑道:“梦舟啊,又一个二十年。” 墙上那幅画中,年轻的状元郎身着红袍,俊朗的面容尽是笑,眼角一颗黑色的小痣。 昔日裴寒松高中状元之时,许肃裕不过也才二十余岁,是大晏最年轻的君王。裴寒松拎着酒坛参加鹿鸣宴,后来早朝时被官员弹劾有失体统,许肃裕便拎出了站在朝臣之中的裴寒松。 大殿之内,许肃裕高坐在龙椅之上,视线往下一落,百步开外才能瞧见裴寒松,当间隔了相当远的距离,许肃裕甚至瞧不清他的脸。 此后的二十年,裴寒松在早朝时所站的位置越来越往前,许肃裕只要目光往下一落,就能看见他如一棵长松立在前方。 只是后来这棵长松被人连根拔起,而他,则是送刀之人。 “良学这孩子没少吃苦。当年我对太子溺爱,以至于他甚至没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才被人所害,所以我将良学接进皇宫之后,就一直在教他将来如何成为一个君王。”许肃裕微微低下头,从背后看去,他虽然仍旧站得脊背挺拔,却也能看出苍老之态,“仁心,是他的最后一课,手刃杀父之仇,是他最后一场试炼。他学会了,做到了,我才能放心地将这万里江山交付于他。” 纪云蘅想起许君赫先前的遭遇,他受了很多伤,也失去了一些人,吃了不少苦头。他总是亲身犯险,没有利用皇孙之位将所有事情都推给手下的人,他就是要亲手抓住那些,害死了他父亲的人。 纪云蘅在这一刻无比理解许君赫的心情,就像她也愿意为了裴氏,为了母亲坚定地参与那些事,哪怕知道凶险万分。她觉得自己好像跟他共同了一颗心脏,连跳动的频率都相同。 她看着画上的俊美状元郎,问道:“陛下,此局何解?” 许肃裕转身,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视线似乎聚焦在她眼角的那颗痣。 纪云蘅与年轻时候的裴寒松太过相像,只要见过裴寒松年轻模样的人,都能第一眼看出她与裴寒松之间必然血脉相连。 “昔日周郎江上一战,将万事俱备时,还欠一场东风。”许肃裕高深莫测道。 纪云蘅听不懂,满脸迷茫,看起来有几分呆傻。 许肃裕看在眼里,又觉得她与裴寒松不太像。她看起来反应迟钝,也算不上口齿伶俐,打面上一看就是一个软性子的人,被欺负时可以任意捏成各种形状。这样的孩子,似乎无法成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在后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自然也无法应对那些尔虞我诈。 可许君赫对她的情愫几乎全写在眼睛里,只需一个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就能让人看个分明。 如此热烈浓郁的感情,仿佛是年轻人独有,且用之不竭。现在就算是让许君赫在东宫里造一间金屋给纪云蘅,他定然也是二话不说就去做。 许肃裕心血来潮,突然开口问:“纪丫头,你可想住在皇宫里?” 纪云蘅一愣,“皇宫?是陛下和良学的家吗?” 许肃裕听后就笑了笑,又道:“看来还是问得太早。” 纪云蘅没想明白皇帝所说的话,还想追问,却见许肃裕就摆了摆手,背过身去道:“朕乏了,你先回去吧。” 拜别皇帝之后,纪云蘅边思考边往外走。她觉得皇帝总是将话藏三分,分明用意在左,说出的话却往右边去。纪云蘅听不懂,因此思考起来更为费劲,恍惚间走出了大殿,就看见许君赫站在外面,像是等候许久了。 她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来到许君赫跟前,“良学,你在等我?” 许君赫抬手,在她的侧脸上轻轻揉了一下,拇指擦过她的眼睛,低声问道:“累了?” 纪云蘅是睡到一半被人喊起来的,应对皇帝又耗费了不少精神,这会儿放松情绪后,倦意席卷起来。她应声打了个哈欠。 “走吧,回去睡觉。”许君赫牵起她的手,带着往回走,“我已派人去与薛惊羽和邵生接头,明日就能与他们见面了,万事都等睡醒再说。” 纪云蘅顺从地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后,她倏尔开口,“方才陛下问我想不想住在皇宫里,这是想让我搬进皇宫住吗?” 许君赫脚步一顿,当即停了下来,转头朝纪云蘅望去。他背对着皎皎月光,衣裳的锦纹如流水般散发着微芒,眼眸像深不见底的湖水,直直地盯着纪云蘅,“那你是如何回答,你想住进去吗?” 纪云蘅停了许久,而后才慢慢开口:“我不知道,那不是你的家吗?” 许君赫像是唇角轻勾,俊美的脸浮上一丝笑,“可若我们成婚,那皇宫也是你的家了啊。”
第103章 这天下再没有比皇宫更为奢华的金屋了,世间所有好东西都会源源不断地送往皇宫。 成为皇宫的主人,便是天下的主人。 而纪云蘅此前只是一个拥有破旧小院,从门缝中偷偷跑出去的姑娘,她会因为买到了一根糖汁蘸得均匀漂亮的糖葫芦而高兴一整天,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宝贝。 她从未想过那么多,更对许君赫突然的提问感到无措。 见她微微皱眉似乎面露难色,许君赫马上就猜出她的心思,于是摇了摇她的手说:“不必作答,我就是随口问问,走吧。” 他想,纪云蘅现在累了,该好好休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别的问题。 而后纪云蘅果然安静下来,一路走回了许君赫的寝宫,简单洗漱了一下后爬上床榻合眼睡觉。 很多事缠绕在心头,困扰得她在梦中都难以安宁,夜间不知道是被什么轻微的声音惊动,她陡然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疲倦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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