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赫听了眉头一挑,迟羡竟还有夸人的时候? “虽然我知道佑佑聪慧,但用不着你来夸。”许君赫道:“其次,将你钓出来的人是我,也没见你对我说一声佩服。” 迟羡看他一眼,不言。 许君赫冷哼一声。他设下计谋时甩了一根长线,将受重伤的裴绍生藏了起来,让戚阙对外道他已经死亡,这才将迟羡给钓了出来。那日他出现在许君赫的房中质问,便已经是咬钩。 裴绍生在第一次从迟羡手中脱身活命时,情况就不对。这么多年许君赫还没见过他对谁手下留情,偏偏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书生从他手中逃脱。裴绍生自己没察觉出不对,还以为是自己幸运,跑得快,实则迟羡若真想杀他,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他就算是长出四条腿也跑不脱。 “迟羡啊迟羡,你动了这恻隐之心,是为哪般?你可知道若是被皇叔得知,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将功亏一篑?”许君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道:“难不成你早就看出裴绍生是裴延文之子?” 那日迟羡来到院中找上许君赫,那冰冷漠然的外壳碎裂,从中泄露了失态的情绪,拳头紧了又松,最后问许君赫,“裴绍生是不是还活着?” 众然先前已有许多端倪,但许君赫也是在那时才确认了迟羡的立场。 劫狱这场计划能够如此成功,只因为迟羡极得孙齐铮的信任。 他比谁都明白这个秘密的重量,所以才会将嘴咬得死紧,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开口吐露。相同的,他但凡对迟羡有任何戒心,都不会告诉迟羡这些东西的藏处。 然而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绝对信任”,不足以概括迟羡那二十年的光阴。他耗费了所有精力成为孙齐铮最忠心的狗,最终也从他口中套出了最大的秘密。 面对许君赫的问话,迟羡仍旧沉默不语。 “无趣的人。”许君赫评价道。 纪云蘅也想不明白迟羡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他杀了很多人,为许承宁和孙齐铮做了很多坏事,可他似乎又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纪云蘅看着他的面容,依旧如往昔般平静,像一尊木偶一样坐在那里。他守着心底的秘密,曾经的过往,谁也不肯吐露,更不允许旁人窥探。 正想着,下巴上多了一只手,将她的脸强行扭了过去,继而就看见许君赫笑得温柔,“我看你是累了,眼珠子不受控制了是不是?” 纪云蘅摇摇头,“我还不累。” 许君赫捏了捏她的耳朵尖,刚想说话,却听得那边传来一声叫喊,“殿下,找到了!” 三人同时动身,侍卫辟开一条道路,就见满头大汗的几人合力将一个箱子抬出来。箱子埋得极其深,几乎将整个书房的院子都翻了个遍才找到,上面挂着一把大锁,已经锈迹斑斑。 许君赫站在箱子边上,目光落在锁上,有片刻的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纪云蘅轻声唤:“良学?” 许君赫回神,下令道:“砸开吧。” 生锈的锁不堪一击,被轻易砸开,箱子随即打开。 里面似乎装了许多东西,上头盖着一块红布。许君赫摆摆手,所有侍卫都齐齐后退,退至一丈之外,背过身去。 他半蹲下,将红布揭开,就见下面摆着整齐的书本和各种老旧的信件,其中还夹杂着几个类似令牌的物件。这些东西就是孙齐铮藏了许多年的秘密,是他手里最大的一张牌,用来保命的底牌。 许君赫与纪云蘅在箱子边坐下来,沉默地翻出东西查看。 有很多都是账本。许承宁在成婚之前就已经接手掌管江南一带的官盐和织造,而账本上则正记录了二十年前许承宁利用职务之便贪污走私,从中牟取暴利。后来他一手创立游阳花楼,暗中培养数个组织从大晏各地拐卖幼女,将她们培育成瘦马送给权贵,以声色犬马,淫欢作乐来笼络权势,建立自己的党派。民间的长夜镖局亦是他创立,从世间各处搜刮奇珍异宝,做了不少杀人越货的勾当。 而那些奇珍异宝最后都送到裴家私宅,成为栽赃裴家的铁证。许君赫翻着那些宝贝罗列成的单子,在其中找到了五颗夜明珠。 再往下看,许君赫翻到了一些书信,展开后才发现那是他父亲和许承宁的书信。 原来当年太子与裴寒松来到泠州本为赈灾之事,却偶然发现拐卖幼女案。太子与裴寒松全力追查,早些年时许承宁尚年轻,且拐卖体系只有雏形,并不完善,做事也不如现在干净,被二人查到了端倪。太子没想到弟弟是这样的人,一怒之下写信痛斥他,要他自己向皇帝请罪。 许承宁在回信中苦苦乞求,不断承认是自己一时糊涂做错,日后绝不再犯,只求太子能够绕过他这一回。 而太子坚持要将此事禀明皇上,而后在回京城的路上被害。 许承宁布的局,下的命令,动的手,还因此提前启动了陷害裴氏的计划,将太子的死栽赃到裴寒松的头上。 许君赫坐在地上沉默许久,将自己父亲曾经写的信字字句句读了一遍又一遍。京城所有人都称赞太子殿下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心怀仁善的储君,大晏的未来。 他也曾在年少时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父亲的画像,猜测他笑时,生气时的模样,也猜测倘若他活着,如今会是什么样。会不会是一位严父,会不会教会许君赫许多别人不曾教给他的东西,因此他的母妃也就不会患上疯症,像全天下所有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疼爱他。 那些与父亲有关的东西他总是好好地保存着,从中窥得父亲的零星影子,幻想着他没有体会过的父母之爱。 而今他也终于找到了害死父亲的凶手。 “良学。”纪云蘅在旁边唤他。 他转头去看,就见纪云蘅正仰着头,眸光怔怔道:“天亮了。” 许君赫也跟着仰头,朝着东方的天空看去,果然看见天际线处亮起了一抹金光,连带着半边天的夜幕也隐隐泛白,像是带来了无尽的光明。 长夜已过,昔日做了千百遍的梦,终得实现。 七月初五清晨。 皇帝听到了轻微的响动,忽而从梦中惊醒。他朝往外看了看,就见隐隐有了天光,便起身唤人进来更衣。 施英捧着干净的水站在边上,伺候皇帝洗漱,轻声道:“皇上,宁王爷还在门口跪着呢,瞧着脸色不怎么好。” 皇帝轻闭着眼,并未理会。待他衣衫穿戴整齐,这才起身出了寝宫。刚出门就看见许承宁衣着单薄地跪在敞亮的檐下,正低着头,消瘦的身躯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听到动静后,他赶忙抬起头,赤红着眼眶唤道:“父皇——” 许肃裕背着手站在门前,目光淡淡地落在许承宁的身上。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他没好地打量这个儿子了。当年他母妃被人设计陷害,早产后当时就没气了,许肃裕伤心不已给瘦弱的孩子取名承宁,愿他日后能健康安宁地长大。 许承宁泡在药里长大,虽大大小小的病没断过,但恍恍几十载而过,却也一直好好地活着。许肃裕从前见他身体瘦弱,经常受兄弟的欺负,有没有母妃庇护,难免对他有一二偏心,早早就让他接手了江南的差事,却没想到养虎为患。 许肃裕看着他,淡声道:“老四,从前太子还在时对你最为关心,这些年逢他忌日,你可有去祭拜?” 许承宁匆匆叩头,哭道:“儿臣挂念皇兄,自然每年都会去,不敢有一刻忘记。” 许肃裕点头,“那就好。今日正好堂审,你也一并来看看吧。” 皇帝说完后便没有任何停留,抬步离去。施英摆了摆手,让人将许承宁给扶起来,带着一同往外走。 许承宁从昨晚就跪在殿前求见皇上,用这副病弱的身子骨硬生生跪了一晚上,这会儿膝盖几乎废了,用拐杖都没用,只能让侍卫左右架着往前走。他红着眼落泪,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面上尽是无措的神色。 他心里清楚,事情走到这一步恐怕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因为迟羡背叛了他。 迟羡告知他的藏地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许承宁带人挖空了郊外私宅的地面,什么也没找到。 许承宁捡到迟羡的时候,他才四岁,其后二十年都跟在自己身边。他从未怀疑过迟羡有二心,更何况他身上还背了枷锁,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迟羡会背叛。 一切为时已晚,许承宁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皇上还念及父子之情,饶他一命。 御驾下了山,直往郊外的草场而去。今日皇帝亲自断案,泠州刺史等一众官员为陪审。 纪云蘅一纸诉状将当朝丞相告到庭上,指控他贪赃枉法,构陷忠良。皇帝接下诉状纸,宣布在先前大宴的草场上开堂,泠州百姓纷纷奔去围观。 如那天大宴一样,草场上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尽头。 纪云蘅换上一身赤红长衣,墨发高绾,只戴了一根木簪,站在灰蒙蒙的晨雾中,好似一株冒着水汽的海棠花。 许君赫给她折着有些长的衣袖,又整了整雪白的衣领,见她满脸严肃,忍不住笑道:“若是实在生气,你可以骂他。” 纪云蘅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只希望能够把他的罪行讲清楚,说明白。” “你当然可以。”许君赫牵起她的手,将紧握的拳头掰开,往里一摸才发现她掌心里捏了汗,于是笑起来,捏着她的手晃了晃,“可以说得慢些,不打紧。” 纪云蘅有时着急了,口齿就不太伶俐,况且这里聚集了那么多人,她难免会拘束。 许君赫将她散落下来的发丝顺了顺,又往她背上轻拍,一番动作之后成功让纪云蘅放松了不少。 只是不远处站着薛久戚阙等人,姿态各异地并成一排,同时朝纪云蘅二人看。 戚阙挠了挠头,纳闷道:“殿下何时变得这么、这么……” 樊文湛早就习惯了,笑道:“好像凉水和面煮了一天一夜,变成一摊浆糊了是不是?” 黏黏糊糊的,像是粘在了纪云蘅身上。 戚阙点头,对樊文湛的比喻非常赞同,眼睛发亮,“还是你们文人说话厉害。不过话说回来,殿下何时变成这样了?从前在京城可见他身边有过什么姑娘。” 薛久笑而不语,心说那还得看是谁,当初皇太孙来了这泠州没多久可就一直追着我们佑佑跑了,正门都不走,专门翻墙,赶都赶不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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