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联系周濛是从一封信开始。 也就是周濛刚刚得知元致弃洛阳而北上的时候,一个身份不明的军士潜入温泉宫送来的那封信。也是在那封信中,拓跋延平请求她亲自前往前线的武川镇一趟。 拓跋延平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想起了她来,写下了这封信。 那时候,元致已经带着他们撤出洛阳了,在漠北的军镇间迎战北匈奴。以少胜多打几场胜仗,进而将北匈奴赶回老巢,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大家都知道,赢了这场仗以后会是什么后果。 狡兔死、走狗烹,司马家的皇帝不论换了是谁,都不可能不忌惮一个如此强大的黑羽军。 “当时——” 拓跋延平解释道,虽然他不知道她是否想了解自己当初向她写信求助的情形,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她,又或者,他似乎隐隐也想为自己的愧疚做一些开脱。 “当时在抚冥城外交战,最后总.攻的前一天夜里,少主他……他突然找到我,说要将军符交给我。这是极其不正常的事,仗明明打得好好的,匈奴人节节败退,他作为主帅,完全不到该移交兵符的时候。我怎么可能会去接? “我说我不擅长打仗,他却说,他会替我把这场仗打完,会亲自收复所有军镇,会将漠北防线固稳,但之后的事……总之还说了很多,他说我会经商,这是件好事,等将来北燕复国了,说我处理内政一定会比他做得更好……” “就像,就像交代后事一样,”拓跋延平笑着摇头,眼角微微湿润。 “明明抚冥城不难打,以前遇到再难的情况也没见他想要放弃过,那一夜我便知道,这一次不一样了,他已经存了死志,他以为只要他活着,南晋便必灭黑羽军,而只要他死了,黑羽军群龙无首,等我保存力量并向南晋臣服,北燕复国兴许还有希望。 “可是,除了他没人那么想!没有他的黑羽军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所以我,我才给你写了那封信……” 他低叹,“如果不是你,少主他根本没有活到今天的意志。” 他原本的计划是想让周濛亲去前线,她在身边,元致就不可能轻易自弃寻死。 后来,他没等到她,却得到消息说宇文慕罗私自出逃,似乎是往卢奴城的方向去了,元致便又火速南下,宇文慕罗果然在卢奴城里企图对周濛暗下杀手。 再后来,虽然事情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轨迹推进,但是结果殊途同归。解决完宇文慕罗的事情以后,周濛将元致留在温泉宫几日,过后,他洗尽颓丧,再没有提过移交兵符的事了。 不管周濛是否出于私心,但她兑现了信中对自己的承诺。 拓跋延平抱拳,“周姑娘,多谢。” 说实话,他对她千恩万谢也不为过,可是,他后来又干了什么? 在两人最是恩爱缠.绵的时候,他预备好了一切可以威胁她的手段,要她离开她的情人。 恩将仇报也不过如此了。 周濛淡淡看向了远方,“道谢就更不必了,这些事我也不全是为你做的。” “今日你助我顺利出城,我想我也不必额外谢你了,”她浅淡地微笑,“因此,不必对我有愧,我亦于你无恩。” 说完,周濛就不知道还能再对他说些什么了,拓跋延平也保持沉默。 今日,确实是他助她出城的,他策动了元致留下看护她的所有黑羽军军士,让他们放她出城—— 一向对元致的命令恪尽职守的这些军士们,这一次均悉数听他号令。 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她离开了,元致就不会再有软肋,他还是他们北燕最英明的少主,未来的漠北雄主。 至于她—— 拓跋延平问了她究竟如何做想,是她不愿提及;他也提出了自己可以护送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她拒绝了,那么…… 还能如何呢? 突然,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吹起了周濛的幂篱和及腰的长发。 “时间过得真快啊,又入秋了。” 她说道,唇角的笑意未泯,理了理鬓发,轻轻将它们拂去耳后,然后,客气而优雅地同身旁的军人道别。 “我得走了,”她轻轻颔首示意,“从此一别两宽,愿副统领珍重。” 说完,她便朝来时的马车归去。 少女迎着风,纤细瘦弱的身影在漫起的黄沙间逐渐化作一道看不清轮廓的白线。而在她身后的远处,年轻的胡人军官正以右掌抚向心口,郑重对着那道背影行礼,久久不愿起身。 * 七日后,巫峡樱霞峰。 入秋后的樱树还残留着些许枯叶,成片望去稀稀疏疏,枝干也如同枯瘦的兽爪。 樱林深处,一小片收拾整齐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口普通的黑漆棺材,棺口尚未封钉,厚重的棺盖就在躺在旁边的枯草地上。 这一方黑漆棺木中,盛放着一具年轻白衣女子的遗体,遗体已经僵硬,看上去似乎已经死去多时了,但面容仍旧丰丽鲜妍。 “盖棺。” 棺木边的不远处,站着的一名女子对身边的两名随侍吩咐道。 她身着黑衣、黑色帏帽,黑纱下的面容让人看不真切。 她话音刚落,精装干练的这两名随侍立刻起身,一人一头抬起棺盖,再将它架上黑棺。 不出一会儿工夫,两名随侍就极其稳当地将棺盖合拢,再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黑衣女子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注视着他们的动作。 只要再钉上四角的棺钉,再埋入旁边的墓地里,这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吧。 温如这样想道。 从她决定走上复仇这条路,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年了,从她的家族早已覆灭的琅琊王氏而言,已是经历了三代人的血泪。终于在她手上,建武帝父子身死名裂,就此终结了所有恩怨。 她完美地达成了最初的目标,不仅如此,如今的她,财富、朋友、自由,都不缺。她也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以及美貌…… 至于代价……她认为付出的唯一代价,就是眼前棺木里的年轻女孩。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八岁,刚刚失去了母亲。她扶助了她十年,利用了她十年,后来她们并肩作战,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可最后留下来享受胜利果实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周濛死于两天之前。 也就是她到达樱霞峰的第二天,在她亲手结束生命前,还为自己选好了樱树旁的这块墓地。温如很难想象一个临死之人在为自己选择墓地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也没来得及问,因为当夜,周濛就用一把小匕首,结束了匆匆十八年的一生。 温如记得第二天早起,她们住的整片小木屋都弥漫着异香与血腥的气味,她推开周濛的房门,她心口上没柄而入地插着一把匕首—— 血从心口溢出,早已流干,人亦凉透了。 她亲自为她更了衣、收殓了尸身,在这人迹罕至的樱霞峰上,葬仪只是草草,不过,这也是她的遗愿。 据今晨最新的消息,听说在遥远的中都洛阳城,她的兄长周劭即将登基为帝,可惜她已再也没有可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在来巫峡的路上,她曾经认真地问过周濛,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当初是否还愿意种下念君蛊。 其实在今日的温如看来,周劭成就大业,元致于他并没有太大的助益,而恰恰就是为了他种下的小小蛊虫,最后夺去了周濛的性命。 如果她当初没有那么选,今日的她,随着兄长的荣升,也许就该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她会是南晋如今唯一的长公主,洛阳城最有权势的女人,哪怕她不爱弄权,也能尽享一生富贵荣华。 温如心底里最想问她的,其实就是简单的三个字,值得吗。 令她失望的是,周濛并没有给她答案。 谁都知道,如果周劭知道救元致的代价是周濛自己的性命,他未必会同意她这样“胡作非为”,可是,现实没有给她更多的机会,她说,在那个关头她只能那么选。 是否值得,是否悔恨。 这些问题是否有答案,答案又是什么,所有没说出口的真心话,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斯人已逝,很快也不会再有人记起…… 最后一声锤音落下,棺钉已经钉齐,整具棺木严丝合缝。 温如移回视线,却是泪水涟涟。 还能做什么呢? 关于这一段旅程,都已经结束了。 “入土,下葬吧,”她轻声吩咐道。 身后的随从即刻起身抬棺、移棺、入土、填埋…… 她不忍再看,缓缓转身,环顾这巫峡山水,嶙峋壮丽。 最后,她面向西方望去。 人生有岸,山河无垠。 巫峡往西便是益州,益州自古乃天府之国,益州再往西,穿过高原深谷,广漠绿洲…… 那必然又是另一番风光。 ---- ==== # 第四卷 :尾声 ====
第114章 === 三年后,凉州敦煌城。 守城卫戍营的长官正在城墙上进行例行巡视,突然,手下来报,说远远看到一里外的一队人马正奔袭而来,形状十分可疑。 这队人马约莫二十来人,皆着黑衣并腰挎长刀,气势凛凛。 手下军士们正要请示是否集结迎战,卫戍长细观片刻后摆手,不仅不需迎战,反而吩咐打开城门,迎来者入城。 三年前,中原南晋的新帝司马劭登基。 新帝登基之后,一改前朝对外防备对内收缩的态势,对边境外族兼容并蓄,自此北燕复国,新任北燕王便是当年威震漠北的黑羽军统帅、北燕世子元致。 自从这位新任北燕王复国继位,黑羽军随即荡平漠北,再次为南晋王朝和漠北百姓肃清了所有来自匈奴人的威胁,东至东海高句丽,西至河西走廊乃至西域全境,自此得到了久违的和平。 人人不仅赞北燕王骁勇善战,更赞南晋新帝知人善用、心胸宽广。因为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在朝中人人谏言要防范北燕旧人的时候,他力排众议,扶助北燕复国复军。 而如今的和平局面,便是北燕人给他的报答。 据说这位新北燕王和南晋新帝似乎根本没有见过几次面,但是令人称奇的是,两人之间的相互信任牢不可破。有战事时北燕人毫无保留地冲锋陷阵,而到了太平年月,再没有什么狡兔死走狗烹的阴暗伎俩,如今的洛阳朝廷从不吝啬对北燕的倚重和封赏。 漠北百姓皆道生逢其时、世道扭转,遇到了如此明君与名将的时代,何其有幸。 百姓对新北燕王元致既畏且敬,还因为他传奇般地死而复生。 多年前曾传闻他在自己宫中被匈奴人活活烧死,最后他不仅没死,两年后竟带着数万黑羽军归来,为攻下洛阳、击退匈奴、清算废帝、助新帝登基皆立下汗马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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