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世人不知他到底是如何从龙城之战中活了下来,又是如何在废建武帝对北燕遗民的极端迫害之下保存了黑羽军的力量—— 民间对此颇多猜测,甚至不乏鬼神之说,但北燕王对此向来三缄其口。 有人夸赞,这个让北燕王活下来的人,不管是谁,同样也是救漠北百姓于水火的圣人。 无论如何,在如今的漠北,没有哪座城池会对这位为所有人带来了安宁生活的北燕王紧闭城门。 实际上,两天前敦煌城主就已经收到了北燕王的传书,说他将会亲临敦煌城。他拒绝了城主的接待与护卫,说他此行而来仅为办一件私事,不愿大张旗鼓。 因此,戍卫长早就接到了这则通令,这才低调地予以放行。 至于列阵于车道两旁恭迎的军士,则全然出于自愿,是人们对这位漠北之主的尊敬。 * 这一天日头渐落时,一行人马低调地迅速从城门疾驰而过,径直向着城西南方向的闹市而去。 敦煌城自古就是西域联通中原的要塞,往来行商、行军的车队屡见不鲜,因此,二十来人的行军队驻马在闹市区,并没有引来过分的关注。 这是一间名叫“云梦”的酒楼,是这片坊市中少见的二层建筑,装潢中等偏上而已,从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似乎只是一间普通的高档酒楼,但听闻店中坐镇的是来自中原的名厨,菜色鲜美,生意格外兴隆。 手下很快从酒楼里探查回来了,道—— “禀报王上,人……不在。” 年轻的北燕王轻叹口气,并不显得沮丧。 他不紧不慢地收了马鞭,他一袭贴身的黑色骑行服,高大而劲瘦,外披厚重的黑色狐裘大氅,腰挎长刀,浑然一身凛冽的杀气,偏偏又生得格外年轻俊朗,气质凝练而稳重,即便他此刻刻意隐在暗巷下的屋檐底下站立,也频频引来过路者好奇地张望。 听到这样的回报,他淡淡点了点头,回道,“再探。” 手下人立刻转身回返,过了片刻又回来,抱拳再报,“鸣沙山一带,佛窟崖!” 元致扫了他一眼表示赞许,随即长腿一跨,撩袍上马,将马头调转,又朝着城外鸣沙山方向策马奔驰。 * 近些年来,随着西域佛教的传入,敦煌的佛窟在河西一带乃至中原都渐渐有了名声,很多世家大族都会捐出巨量钱财请匠人在敦煌凿一方佛窟,世代供养,以求永世为家族祈福保佑。 因此,佛窟这一带不像城郊别处那样荒无人烟,稀稀落落地总有些凿窟、画窟的匠人在此做工,日常进出往来。 一行人在佛窟崖下停鞭下马,众人抬头张望,零星散落着大大小小佛窟的崖壁上,果然有不少的匠人提着食篮和水壶往外走—— 日落西山,该到了他们下工回家的时辰了。 元致则什么也没说,一下马,毫不犹豫地就大步迈上通往崖壁洞窟里的巷道,开始一处处地寻找。 这一趟西行来到敦煌,元致带在身边的都是最亲信最得力的手下。 对这些黑羽军精英中的精英来说,于万千军中取敌将首级,那是手到擒来,可是,当下元致却撇下了这群悍将,亲自去找人…… 因此,当大家被撂在原地,都有些不知所措。 “这……不会又扑了个空吧?”一个年轻的军官在后面小声与同伴嘀咕道。 “胡说八道,王上亲自出马怎会扑空!”同伴回呛。 “呃……扑不扑空,也不是由王上说了算啊,”另一人小声补充,“自从两个月前王上听说‘那位’可能没死,都找了那么多地方了,没少扑空的吧。” “扑空就扑空!扑空了咱就继续找,怎么了?!只要王上不放弃,我便誓死跟随。还有,放尊重些,什么叫‘那位’,你管你救命恩人叫‘那位’?” 最后说话的是元致的侍卫长、这些人的头领,慕容惠,他刚把元致的马拴好,一走过来就听到了讨论声。 “同意!慕容将军说得对,休得对娘娘不敬!” 其他更多的卫兵们也围了过来,参与讨论。 “我也同意!我就认她来做咱们北燕的王后!这样深明大义的好女子,就算把咱漠北的几座大城掘地三尺,我也愿意跟随王上把她找回来!” 说这话的是个年纪稍长年一些、大约近三旬的军官,三年前他便是王上去幽州前、留在温泉宫护卫那位清河公主去司州找兄长的中层军官之一,在拓跋延平发起的声讨驱赶这位公主的万言书里,他也是按了手印的。 可是三年后的今天,对于当年自己对这位美丽柔弱却异常坚韧的女子的敌意……当年有多么义愤填膺,如今就有多么羞愧难当。 像他这样的人在军中大有人在,当年按了手印的,如今没有人不后悔。 王上后来知道这封万言书以后,并没有处罚他们,可是,此后发生的事情,和良心上的折磨,让他们觉得比杀了他们还要煎熬。 军士们正一阵讨论,突然又有人高声插话。 “喂喂,你们看!王上好像找到了!” “走!赶紧跟上!” 元致正停在一处开凿完毕的佛窟前,里面的佛像大多已经完工,接下来就是画师的工作,开始为佛像上色以及绘制壁画。 这座窟凿得偏深,仅容两人并排进入的窟道尽头,侧方壁画的右下角落里,隐约趴着一个素白色的人影,和周遭洞窟的土色几乎融为一体。 慕容惠很快跟了上来,顺着元致的视线看过去,立刻也发现了这道人影。 人影纤瘦,身着一袭极素的衣裙,虽然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民打扮,但一看便知她的年轻与窈窕。 慕容惠是在当年元致前往洛阳之前才被擢升为侍卫长的,元致与周濛在洛阳以权宜之计而成婚的时候,他就对这位声名狼藉的司马氏宗室女极为嫌恶,所以,后来得知她的死讯时,他还一度暗自庆幸,心道他们北燕的王终于可以摆脱她了。 可是,事情远远没有因为她的死而彻底结束。 刚得知她死讯的元致根本不信,直到他找到了一个叫温如的女子,据说她是周濛最亲近的心腹,她也确凿无误地说周濛已经死了,还是她亲自敛尸下葬的…… 慕容惠从没见过元致哭,他可是他们心中的神啊,原来痛到极致,他也会哭。 后来,比那女人死了更令元致痛苦的,是他得知了她的死因。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和他的卫队兄弟们同样得知了一些事情的真相。 周濛曾经种下了一个叫念君蛊的蛊虫,这诡异的蛊虫来自西南的早已失传的一个古方,蛊虫分子母蛊,王上种下的是子蛊,正是这邪门的东西彻底解了当初王上体内的剧毒,将他从一个活死人迅速恢复成康健如初的模样,而那极其凶猛的母蛊……却是由那女人用自己的血养着。 等王上身上的毒素全部肃清,只要母蛊一死,子蛊也会自然死亡,宿主不会受一丁点罪,甚至都感受不到发生了什么,可是,母蛊的宿主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母蛊的解法已然失传了,因为蛊虫反噬,最终要了那个女人的命。 换句话说,王上的命,便是那女人用她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连慕容惠也想不通,那样一个看起来又邪气又妖媚,还常常与王上争吵不休的女子,怎么会是她救了王上的性命? 就算当初他们再嫌恶她,也不得不开始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如果没有她的大义与牺牲,如今他们北燕人拥有的一切幸福与安宁,都只会是一场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 令人意外的是,这件事对王上的打击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后来,他很快从悲痛中走了出来,仍然尽全力让北燕复国了,并迅速平定了漠北的局势,还通过扶持傀儡等手段第一次控制了宇文鲜卑。 北燕在漠北的影响力从未有如今这样强盛,军中国中无人不振奋,无人不欢呼。 直到这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时候,王上才表现出一点不对劲来,宫内开始盛传,他已无意继续做北燕王了,想把王位传给拓跋延平。 传闻固然听起来荒谬,但他是侍卫长,他知道这些传闻全是真的。 而且,军中那些签过驱赶那女人的万言书的人也知道,这传闻就是真的。也许这就是乐极生悲吧,如果那女人还在、还活着,王上一定不会连王位都不想要了。 不过,谁能苛责他呢?他才二十三岁便建下了不世之功业,做到了他该做的一切,是他们对不起他,逼走了他最心爱的姑娘。 后悔吗?那还用说?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但凡把他们这些人捆在一起活埋了就能换她回来,他们二话不说愿意即刻赴死。 一切都太晚了。 幸好,延平大人以死相拒,王上才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之后,王上把监国之权交给了延平大人,独自南下往巫峡方向去了。 慕容惠也带着卫队跟了过去,在巫峡的群岭深处的一座孤峰之上,原来那里便藏着那女子的墓地。 而王上去那里也不仅仅是为她祭拜,他去了就没打算走,要留在那里为她守墓。 他一直记得,在樱霞峰上找到王上的时候,他静静坐在收拾整洁的墓地边,神情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瘦了许多,他听完了所有人的苦劝,也只淡淡一笑。 “你们谁也不必再来了,都回去吧。该我做的,我都做完了,我不欠你们了。阿濛她自幼孤单,从今往后,我便在此陪她。” 他们北燕最仁明最英武的王,却要在盛年逊位,为一个女子守墓一生,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知道更多内情的人,包括慕容惠自己,渐渐都理解了他,毕竟,不理解又能如何? 王上在墓边搭了草庐,从此与那一方孤坟日夜为伴。 就这样过了三年,不久前的一天,王上突然回了龙城王宫,点了一队二十人的人马,匆匆西行,说要去凉州寻人。 慕容惠作为他的亲信,自然也在挑选之列,直到上了路他才知道,要寻的人,是那座坟墓的主人。 她……居然没有死吗? 慕容惠欣然跟随。 尽管很多人都说过,这女人若是活着,以后定要仗着王上的无上恩宠在龙城作妖,但他不这么认为,起码有一点他能确定,只要她活着,他们的王上……终于也要活过来了。 ----
第115章 === 素白色身影的主人正右手握笔,左手扶壁,她在画壁画。 那一整壁的佛像,可能都是出自她一个人的手笔。 那笔触极其地利落干净,背景繁复而瑰丽,佛面充满悲悯与祥和,栩栩如生,作为观者,无不心生安宁。 究竟是怎样的心境,才能让如此年轻的妙龄少女画出这样水准的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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