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算来,兄妹俩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面了,期间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们之间连书信往来都极为稀少。 周劭虽说刚刚战胜了临淄王,彻底破灭了他进京与司马绪争皇位的妄想,但周劭的胜只能算是惨胜,暂时仍然没有能力照顾到周濛这边,所以,兄妹俩想要见面,最优的选择是周濛主动南下。 周濛的脚步不知不觉缓了下来,像是在沉思。 其实这样重大的事情,她就不信周濛私底下没有想过。 她淡笑着摇了摇头,“不去了,去不了的。” “为何去不了?” 她的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了下来,“我的时间不多了。” 温如抿唇,低下了头,“那巫峡……” “准备准备吧,元致月底如果还不回来,八月二十九,就这天我们启程,好吗?”再拖下去,她只怕自己要死无葬身之地。 温如张了张唇,半天没说出话来。 ——原来她会好起来的感觉终究只是泡影。 “……我以为你不会去了。” 周濛偏头看向温如低垂的眼眸,仍是淡淡笑着说,“去吧,没什么的。” * 八月二十五,元致提前归来。 如他所承诺的,这一次他带回来了收复武川的战功,但这份喜报尤其低调,他只领了几个亲信趁夜入了卢奴城,若非他亲口对她说,她都不知道武川已经攻下来了。 显然是他将喜讯压了下来,他看起来也并没有太多得了胜仗的喜悦。 但见了周濛后他总算看起来没那么低沉了,小别胜新婚,入夜的红纱鸳鸯帐里,他将心上人拥在怀里细细地吻。 “想去见你兄长吗?”他问。 周濛懒懒地攀着男人的肩背,“嗯”了一声,她还迷糊着,并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在元致听来却是肯定的答复。 他缓缓拍她的背,似是安抚,“好,我明日就做安排,我留一队人马给你,你什么时候想南下,直接启程就可以。” 周濛终于从又懒又懵的状态中清醒了几分,下意识地问,“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吗?” “你先去,”他轻笑着摇头,“我得先去一趟幽州,过后再去找你。” “幽州?”周濛彻底清醒过来,微微撑起身体,紧张地俯视平躺的男人,“幽州又怎么了?” 回想元致弃文从军的十来年间,他就像一个提着水桶救火的角色,需要他去的地方,准不是什么太平地界。 “不是什么大事,一点私事而已,”他唇角的笑弧收敛,“你还记得吗,我父王的宠妃张氏?” 周濛想了想,点头,她当然记得,不久前宇文慕罗要杀她的时候还将她比作张氏,世人都说她狐媚惑主,龙城王宫出事后她立刻就逃了,从此以后不知所踪。 “你是说,她在幽州?” 元致颔首,“最近刚刚得到的消息,她与南晋早有勾结,我怀疑,通过她可以探出司马功的下落。” 自从司马绪接管洛阳,经过这一个多月在朝野内外的经营,他已经形同洛阳之主,建武帝是半个死人,唯独太子司马功带着亲信潜逃出了洛阳。 司马功是他们共同的仇人,追查他的下落,就算元致现在不去做,周劭以后也不会放过他。 难怪他大胜而归却没有多少喜色。 可是,这一次他离开,他与她之间该是永别了吧…… 周濛舒展双臂抱住他,不想被他看到她逐渐泛红的眼眶,心里既有对他的不舍,但更多的是自哀。 她不想让自己的哀伤引起他不必要的怀疑,巧妙地化成一句轻飘飘的怨怼,嘟囔道,“你风风火火地回来一趟,待不了两天就走,害我送你又要哭一场,你干嘛不直接去幽州……” 元致将她抱回来,他何止是待不了两天,他原本打算明日一早就启程。 “抱歉,可就是……太想你了。” 他无法体会她诀别的心绪,以为她舍不得,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等这次的事情办完,就不走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他在她耳边喃喃地低语,原本是听起来让人浑身酥软的情话,于周濛来说,无异于一个残忍的幻梦。 “如果去见周劭,他就会知道我们在一起了,你……你打算怎么跟他说?”她问。 早在两年前,周劭就不同意他们的婚事,那时候只是一份强加的婚约,现在却是她心甘情愿与他私定终身,他终究是违背了承诺,总有一天要去面对周劭。 除此之外,周濛还将另一份隐秘的心思藏得极深,如今他们的关系都到了这一步,他……会想要明媒正娶么?会向周劭提亲吗? 她猜元致应该会有这个打算。 虽然她注定活不到那一天了,但是能听到他对他们的未来有所计划,也算完成一个心愿了吧。 可是,眼前前一刻还在絮语情话的男人,听到问题后眼神不自然地暗淡,掠过一丝惊讶然后眼睫微垂,他吻了吻她的发顶。 “我过几日会写封信向他作出解释,作为男人,这自然是我的责任,不会让他责难于你。” 原来他竟只想到了解释他们未婚就私定终身这件事而已。 男.欢.女.爱罢了,是谁主动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从不在乎,更不会在乎他在她的兄长面前是否揽去这份责任。 周濛眼底漫上微凉的水雾,身体也不由得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还有呢?”她故作不经意地笑问,“就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司州是前线重地,你务必要注意安全不要离开侍卫独自外出,安安心心地,乖乖等我的消息,好么?” 帐内昏暗,一滴泪珠悄无声息地滑落,浸入丝枕而洇开,少女慢慢松开咬着的下唇,答,“好。” * 第二天一早,等周濛沉沉醒来的时候,枕边早已经空了。 侍女说,元致天没亮就带着一半人马启程东进幽州去了。 兴许是昨夜她那一句为他送行就要哭一场的话被他记住,所以索性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个匆匆离去的男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等他从幽州再次归来时,她已是埋在巫峡深山中的一具枯骨。 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此生,连最后的道别都不会有了。 周濛疲惫地起身,气色出乎意料地差。 她吩咐身后给她梳妆的荆白,“告诉温如,今日就启程吧。” 荆白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要立刻就去巫峡,虽然早已准备妥当,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突然。 “这么快,不再……不再等等吗?” 原定的日子分明是在两天之后。 荆白忍不住哽咽,周濛在镜中冲她安抚地微笑,“不等了,总要走的。” 西行的车队在两个时辰之内就准备好了。 元致留下来的原本用来护送周濛去司州的那一队人马,居然对她带着全副行装出城的行为……全然视而不见。 周濛当然不会感到意外。 车马出城一路畅通无阻,于卢奴城郊外十里处突然停了下来。 道边有一座废弃的送别亭,里面长身玉立站着一名黑甲长刀的胡人男子,似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周濛一身素纱轻衣,头戴白色幂篱,无人搀扶,独自走上了山坡。 随行的四个侍卫退出了数丈之外负责警戒守卫,那胡人男子看着她一路前行,神色亦是复杂难辨。 周濛终于走近,掀开幂篱轻纱露出面容,向对方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一别经年,副统帅大人安好。” 拓跋延平恭敬地回礼,“见过公主。” 周濛微笑,“再也不是什么公主了。” 拓跋延平张了张口,似乎习惯性地又要叫她公主,还好止住了,眼神扫过侯在路边的两辆马车,“周姑娘,那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但是他很快他意识到这问题有些不妥,忙补救道,“我是说,您是否需要帮助,世道不太平,我可以派人一路护送,保您平安。” “不必,”周濛淡淡道,“既已离开是非之地,就不劳副统帅大人费心了。” 这番话在拓跋延平耳里,尤其听着讥讽。 不过,从他决定做出这些事情开始,就做好了准备要面对周濛的怨恨,但她只是表露出了些微的冷淡,这更令他感到愧疚。 “抱歉。” 他低下头,郑重地吐出两个字。 周濛依旧平和地看着眼前年轻的军官,“道歉就不必了,就算你不这么要求,我也是要离开的。” 早在元致这一趟从武川回来之前,她就收到了拓跋延平对她发出的最后一道请求—— 他希望她离开元致。 或者说那更像是一个警告。 他代表着黑羽军内大部分军官的共同诉求,他们并不接受她成为他们少主的妻子。 没人想要一个汉人的公主、一个随时对北燕虎视眈眈的南晋统治者的后人,来做他们未来的王后。 更何况,元致还对她出乎寻常地在意,放弃洛阳、北上阻断匈奴保护冀州,所有人都认为元致反常地做出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女人。前有宠冠后宫的先王张贵妃作为先例,军中皆怕红颜祸水,更是没人敢接受元致以她为妻。 可是两人已经私定终身,更别提元致对她的宠爱——元致此番东进幽州追捕司马功,正是用人的时候,竟留下身边一半的人保护于她——军中之人早已颇有微词。 拓跋延平知道这一点,于是才在两人正值如胶似漆的时候暗中托人给她带话—— 他左右不了元致的想法,但是,想方设法控制一名女子,显然要稍微容易一些。 不过,他自己都没想到周濛会答应,他准备了很多的条件,甚至想好了她拒绝后的威胁,万万没想到,她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他。 他对此半信半疑,半个多月过去,周濛用行动履行了她做出的承诺。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错,但终究是棒打鸳鸯。 他既愧疚又诧异,拓跋延平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发现嗓子眼莫名地哽咽。 “为什么?”他低着头,皱着眉头问道,“我一直都很想问你,为什么你……” “这就是我的事了。” 周濛依旧微笑,“我已经答应并做到了副统领的一个请求、一个要求,你应该满意了,至于我如何做的决定、我的私事,就与大人无关了。” 拓跋延平一直低眉垂眼,不太敢看眼前的年轻女子。 阔别已久,她不施粉黛的样子更加美得惊心。她的眼神也有哪里看起来不一样了,比不谙世事的少女时期出落得妩媚娇柔,眼含秋水,顾盼生辉,却也映着其中深不见底的悲凉。 虽然他不知道周濛做出这一切选择的原因,但他尚且还有良知,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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