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不相瞒,是裴述相告于我。” 当年,周濛的死讯传来后,他纵然万念俱灰,但无论于周濛还是于他自己而言,都还有该做的事情没有完成,于是他继续替南晋征战、依照承诺要保南晋北疆安宁。 直到有一日,在雍州征途过半的时候,裴述来找他喝酒。 “当时西北战事略显焦灼,他说他是来给我吃定心丸的,我不解何为定心丸,我也不需要定心丸,直到晚间,他酒后才对我说了很多话。” 元致稍顿,也想了想该不该对温如和盘托出,但既然周濛连绝密的高祖遗诏一事都不避于她,其余的事便没有什么不能对她说了的。 他遂继续道,“他说让我不必担心战后黑羽军会被朝廷清算一事,让我安心打仗,他说,京中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一件事,说太上皇当初登基后不久就将皇位禅于当今陛下,就能看得出来他老人家从未真正动过剿杀黑羽军的心思,之所以那时对我有所压制,皆是因为想将那份许诺北燕复国的恩义留给当今陛下,让我北燕对陛下誓死效忠的帝王权术。” 太上皇便是司马绪,他于三年半之前登宝大位,但登基后仅仅几个月,就以年老而无力亲政为由禅位给了长孙司马劭。 他轻叹,“其实,若他不说,我也知道这些议论,有段时间甚嚣尘上。裴公子告诉我,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太上皇真正决定没有动我和黑羽军的原因……是因为一封高祖遗诏,太上皇登基之前,阿濛献出了那封遗诏,使宗室上下对建武帝父子的清算再无任何异议,而阿濛向他献宝的条件,不是将她兄长推上太子之位,而是——” 元致沉默了好久,才微微哑着嗓子将话说全,“换取了一道许北燕复国的圣旨。” 温如静静听他陈述往事,淡然问道,“你既已知道这么多了,还来找我问什么呢?” 黑暗中,他摇了摇头,“我知道我不该如此多疑,但是,此事事关重大,真假无从查证,我只敢信姑娘的话。” 温如也于心中暗叹一声,并没有因为元致的信任而感到轻松。在他自己的叙述里面,裴述只是一个传话人,背后的授意必定来自司马绪,只是,元致显然不敢再相信他了。 三年前的那段时间,司马绪几乎要将元致逼到绝境,却又突然放过了他,这老狐狸的帝王之术炉火纯青,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又一次算计。他若想更久地控制住元致,那么让周濛将他的心死死抓在手里才是最稳妥的方式之一。 司马绪,他才是最希望元致对周濛一生感恩戴德的那个人。那么,他若是编造出周濛临终献宝而保北燕复国的故事,就是在元致的身上又牢牢上了一道枷锁,这种事……司马绪他真干的出来。 温如问道,“那你希望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温姑娘,”元致敛容道,“你又何必试探于我。此事我只想得到一个真相,仅此而已,无论真假,于我此刻心中所思所念,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温如察觉到了他的一丝不快,她转念也就理解了,兴许他真的是被太多人的试探,惹到烦不胜烦。 “是真的。” 她最终给了他一个干脆的答复。 “……多谢。” 窗外黑色的暗影晃动,他应该是要走了,告辞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温如突然转过了身来。 “殿下——” 元致似早有所感,从容地停步回头。 “我……”温如咬着唇嗫嚅了许久。 元致了然地笑了,深邃的眼眸弯起,清亮如星,“若是姑娘想问问裴公子,我便留下,若否,恕不奉陪。” 话虽说得利落,但这一次,听不出他有丝毫的不耐烦,竟流露出对外人少见的温柔。 温如将赶上来的半步又退了回去,欲说还休,可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元致回头看着她的剪影,其实再能洞悉他人恩怨的人,也未必能在自己的事情上游刃有余。 他微笑着柔声相告,“裴公子现已请旨得了青州刺史一职,数月前来找我见过一面,他说,你若问起他,便许我告知于你——青州琅琊国开阳城王氏旧宅,修缮工事已成,他于姑娘之故土,静侯姑娘佳音。” ----
第117章 === 匆匆半个月过去,敦煌城迎来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城主张啸趁机府中办了一场家宴,请来诸多好友把酒赏雪。 周濛当然也在邀请之列,张啸并不知道周濛还有个兄长,更不会知道这位兄长是谁,全凭与祁英是生死之交而在敦煌城里关照她。 至于当年那位领着益州流民造反、一路庇护周劭的祁英…… 周濛来敦煌以后才知道,他早已与母亲弥玉成婚,如今算是她的继父。 “阿濛来啦,快请进来。” 来迎她的是城主张啸的长媳马氏,她是个稳重温和的三旬少妇人。 周濛早已不再作当年在洛阳城里的贵女装扮,素衣素钗,但求大方得体。 她领着侍女入内,马氏往她身后一望,讶道,“咦,温姑娘呢?怎么没看见她?” 谁都知道,周濛与温如情同姐妹,这样的场合从来都是结伴而行。 周濛笑道,“阿如姐姐啊,前几日就回中原去了。” “回中原?她在中原的生意不是已经都转让出去了么?”马氏亲热地牵着周濛的手往里走。 “这次去不是为了生意,算是……探亲?”她俏皮地笑起来,“过些时候她就回来,到那时,说不定就该带着夫婿一起啦!” 前几日温如突然说要走,说是青州琅琊国的王氏老宅有人送了信来,请她回乡看看,周濛何尝不知王氏老宅早就没人了,谁会大发善心替她修缮老宅?追问之下,温如才交代,那人正是裴述。 当年早在洛阳城的时候,她就知道温如才是裴述真正心仪之人,只是他那样一个劣迹斑斑的风流浪子……实非什么良配。 但这些年,听闻裴述改变了许多,遣散了后宅曾经的姬妾,也不再沾花惹草,还来了敦煌城好几次,私下对周濛说过,此生非温如不娶。 只是温如态度冷淡,裴述的等待看似遥遥无期。 也不知道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次温如竟答应去青州,这已算是极大的让步了,只要这一次裴述好好表现,温如也许就能回心转意。 “那可真是双喜临门啊,”马氏握着她的手盈盈笑了起来。 周濛笑容一僵,隐约觉得她话里有话,唯恐她提及另一个人来,没想到马氏捂嘴大笑,解释道,“你还不知道吧,父亲昨日回来说,说你阿娘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身……”周濛整个人愣住,口齿都不利索了,“身孕?” 她阿娘弥玉这些日子随祁英去西域游玩了,阿娘都四旬有余了……居然又有孕了?她莫非又要添一个才刚出生的弟弟妹妹? “是啊,大惊小怪做什么,这是多大的喜事,过些日子祁叔就会带她回城了,毕竟夫人的年纪不算轻,还是城里环境好些,适合分娩……” 马氏牵着周濛,一路走一路细细说着阿娘那边的事情,周濛则笼罩在这消息的震惊中缓不过神来。 她当然为阿娘高兴,知道凭着阿娘的性子,除非她自己愿意,谁都没可能逼她在这个年纪再去生个孩子…… 不过,她为什么会愿意再次生育呢? 这事看似离谱,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不得不说,阿娘和祁英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真的每日都特别特别开心,和她儿时记忆里的日夜操劳的妇人,全然不是同一个模样。她如今不仅丝毫不见衰老,反而更加英姿飒爽,活得潇洒恣意。 所以,祁英一定很疼爱阿娘吧,甚至……可能比当年自己的父亲,对她还要好吧。 一想到这里,虽然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是立刻就释然了,逝者已逝,留下来的那个人还要活下去,只要阿娘过得好,为人子女,应该祝福。 可是,好像世间之事也不尽是如此? 是不是还有个人说过……要在樱霞峰为一座枯冢守上一辈子的? 他为什么不像阿娘那样让过去翻篇,去寻找下一段幸福呢?他做什么要傻傻地守着一个死人? 陡然记起来了,一年之前,她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时候,这些话好像阿娘自己都跟她讲过、劝过,让她一定要去珍惜这个男人,是她不愿意听,或是,听了就忘了…… 原来也没真的忘啊,她其实听到心里去了的。 只是,那个男人也只守了三年啊,未必会真的守一辈子呢,人的一生那么长,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而且,这个人食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半个月前在家里见面的那次,明明应了她过些日子再抽空小聚一次,她都开始找人张罗小聚的茶点了,还派人去驿馆找他问什么时候有空,他答定了再派人相告。 结果半个月过去,那边杳无音讯。 前两天她好脾气地又派人去问,侍女回来说人都已经不在驿馆了。 “好了,到了,待会咱们再聊,”身边的马氏突然停了下来,带着她来到赏雪宴席的一角,请她就坐。 那里单独放着她的席位,旁边还有一席空着的单座,应该是给温如准备的,只可惜她今日来不了了。 马氏送她坐下后就离开了,她还有别的客人需要照应。 很快,宴席就在热闹声中开场了。 热闹都集中在小辈们集中的地方,周濛也算是晚辈,从前她就是被安排着与其余张家的小辈坐在一起,可这次颇有些稀奇,她被安排着坐在了另一头,所以,那边的热闹她插不上嘴,这边呢,坐的都是其他的外城贵客,她一个都不认识。 张啸那边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楚,只听一阵鼓掌之声响起,紧接着人群里顿时鸦雀无声。 在落雪可闻的安静中,只见覆着皑皑白雪的假山石的方向,款款走来一个白衣挽剑的身影。 是个男子,身量很高,肩背挺拔,一袭轻纱白衣上缀着黑色晕染的墨纹,长发一半束起,一半披散肩头,衬出墨发雪肤的容颜。 隔得太远,周濛还没看清他的脸,那人就已经起势舞起了剑。 舞剑这种活动……实在让她有些陌生了。 上一次看,好似还在那年在洛阳城里的武安长公主春日宴上吧。舞的是一个胡汉混血的美貌小相倌,剑舞得不错,但与眼前这人比起来……差距实在有些大。 她还隐约记得当年的小相倌,纵然舞姿让人惊艳,但那的的确确就是种舞姿,只不过于弱柳扶风的男色中多了几分清丽的英气而已。 其实她也不是特别喜欢他,但总比涂脂抹粉或磕寒食散的要好些。 而眼前的这场剑舞,却真真切切拿的是银锋宝剑,此人更胜在身高优越,肢体劲瘦而修长,一招一式,舒展、从容,却又力道十足,舞得剑风簌簌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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