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手极好,一看就是真有功夫底子,一出手,动作利落却不失张扬,腾转起跃间剑光如电,收势时亦能婉转游移,张弛有度,这绝不仅仅只是一场舞,因为太过凌厉,仿佛能让人看到战场上的刀光铁衣,锋芒毕露。 而这锋芒本身,就是一种摄人心魂的美。 ——和记忆中的一个人很像。 只不过,那是一个少年人,身量更瘦,着一袭黑色束袖胡服,梳着高马尾,拿的是一杆红缨枪…… 身边突然传来笑声,周濛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也从那舞剑者身上移开,发现身边好几个贵夫人都在频频回头看自己,不仅如此,她们还在笑。 周濛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匆匆去细看那个在雪中翻飞的身影的脸…… “北燕王实在好剑法!” 敦煌城主张啸带头鼓掌。 紧接着,他便回头,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周濛,笑问,“哎阿濛,你会跳舞吗?” 周濛轻轻“啊”了一声,慌忙回神,“回张大人,小女不会。” 张啸抚掌笑起来,“哎呀,那真是可惜了,这么美的雪景,要是你陪北燕王共舞一曲,那真是一段佳话啊。” 如果先前夫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是某种暗示,这一番话,便是来自城主张啸的明示了。 紧接着,所有人都恍然大悟,隐隐约约有了起哄的意思…… 周濛的脸蓦地通红—— 这些人一边起着北燕王的哄,一边笑嘻嘻地看向自己,这暧昧的眼神……她再迟钝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堂堂北燕王,竟会一时兴起,踏雪当众舞起了剑? 这要是别的小国国主也许真有可能,但北燕王是漠北所向披靡的战神,一般宵小都不配他亲自拔剑,更何况……舞剑? 这真是闻所未闻。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元致今日舞剑,是对谁在献殷勤。 “在座的不少都是老熟人了,不必我多做介绍,”张啸笑容可掬地对宾客道,“这位阿濛姑娘,大家都认识的,我一直当着自家的亲侄女儿看待,如今啊,有福气了,北燕王此番驾临敦煌,是特意来看望她的——” 宾客小范围发出应和的笑声,张啸看看周濛又看看雪中的元致,格外满意。怎么会不满意呢,要是她成了北燕王后,哪怕只是个侧妃,也是他撞了大运,因为这意味着他或多或少攀上了北燕王的亲,说不定往后敦煌城连卫戍军都不用养了,他往后在河西可以横着走。 “阿濛,近期有空就常来家里坐坐,你这孩子,整天往佛窟崖跑,这几日天寒地冻的,赶紧别去了,来多陪王上说说话啊,好不好?哈哈哈。” 周濛低着头,脸红到了脖子里,好在张啸也不在乎她怎么回应,她一直不说话便当她是女儿家害羞,倒是乐见其成。 又坐了片刻,周濛实在是听不下去又看不下去了,便对侍女推说自己要更衣,匆匆提了裙摆转身离席。 快步绕过园子的廊门,她便踏着数寸的厚雪一路小跑,这城主府邸她熟悉得很,正要拐进旁边一间供客人休憩的小院,不料,身后传来了更急更快的踏雪声—— “离我远些!” 周濛低声喝了一句,同时停下脚步,惊惶地转过身来。她深怕被他近身欺负,可她一回头,才发现他其实并没有靠得太近,远在十步之外,也没有继续走近的意思。 好像……确实是她自己过于紧张了。 “阿濛。” 他轻轻唤她,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直到身后是那小院的院墙了,退无可退,她索性推开小门走了进去。 她捂着心口,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快要失了速。 身后的男人也跟了进来,看到她明明捂着胸口,看到他过来,手却放了下来,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紧张地想走过来看看,却又顾忌自己会让她更加防备和紧张,便立刻停下安抚她,“抱歉,你心脏不好,别再跑了。” 半月前的那次见面后,他躲在暗处偷听了她与温如的谈话,也看到了她脱去外裙后胸口处的那道刀口。 虽然疤痕已被妖冶的红色山茶掩盖,但是以他对刀剑创口的熟悉,那道伤口之深,是可以直接将心脏扎穿的程度。 温如告诉过他,三年前为了阻止念君蛊母蛊继续啃噬心肉,那把匕首……是她自己扎进去的。 宁愿忍受穿心之痛,可见那只母蛊当时对她的反噬,疼得有多绝望。 听到“心脏不好”这四个字,周濛便知道他看出了自己的不适,那就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她为了他,已经死过一次了,还要怎样?于是侧过身来,幽幽看着他道,“那就让我自己待会,好吗?” 她这才看清他今日舞剑穿的这一身—— 没什么宽余的束身白色外袍,包裹着他高而健瘦的躯体,外头又罩着好几层的薄薄轻纱,如夏日的女子衣裙一般的翩跹出尘,还有那领口、那束腰、那披发…… 难怪舞起来那么好看,因为,真是算不上正经。 可是不得不说,没有比这一身打扮更衬他的俊美。这世上好看的男子,脸比他更秀美的,未必有他的挺拔与身姿,而如他一般英姿勃发的,又能有几人生出这样一张精致秾丽的脸来? 他这样好看、这样好,但终究也只能与心口那朵红山茶一样,成为她永远无法抹平的一道疤。 他大方由着她的打量,却全不在意自己穿的什么玩意儿,垂着眸子轻叹,“阿濛,对不起。” 周濛轻抚心口,倒不是跑太急而难受,而是一阵一阵莫名地发紧,闷得慌。 她轻笑,“道歉做什么?” 他注意到她再次捂心口的动作,指了指廊下的玉阶,“不着急,坐着说吧。” 他率先在玉阶上找了位置坐下来,抬头望着她,“坐吧,就说说话,说完我就走。” 身子也确实需要缓一缓,周濛就也在玉阶上坐了下来。 玉阶处有屋檐遮挡,没有落下积雪,但触感异常冰凉,还好她今日穿得实在,并不觉得冷。 这小院不大,玉阶不长,她与他就隔着一臂的距离相邻而坐, 元致微微侧过脸,看她抓着左心口的手渐渐放松了,神色开始恢复正常,唇色也红润了起来,才稍稍放下心来。 “时常会这样不舒服吗?”他问。 周濛不愿回答,“说正事吧。” “也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不适,今日他格外顺从她,有求必应。 “方才你问我为何对你道歉……”他低沉而柔和地开口,“其实三年前我就欠你这一句道歉,你因我受了太多的苦。” 周濛摇头轻叹,这样的话,即便在三年前听,她也不会感动,此刻听来更是毫无波澜。 “都是我自愿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样的大事,我怎会不放在心上?” 他轻声反驳道,或者说这并不是他的反驳,而更像是一声哀求。 求什么呢?大约是求她不要再这样拒人千里了吧。 他并没有再看她,望着前方的雪地笑着摇头,“若我真的对这件事毫不在意了,你觉得正常么?又或者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想?” “不怎么想,我不知道,”她的语气立刻冷硬了下来,但好在态度还算克制。 “我不想再说这个了。” 她又叹道。 她知道这是个死局,若只要她换位思考就能解脱,那该有多好。 “嗯,我知道,”他也很平静,唇角的笑意依旧温柔,顺着她岔开了话题。 “我听手下说,前几日你派人来找我了,抱歉,是我失约了。” 周濛依旧低着头,没有回应。 即便他换了个话题,这个新话题,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那个她派去找他的侍女回来以后,说留住在驿馆里的北燕王侍卫,虽然一个个看起来威风凛凛,可是对她态度极亲善极奉承,还称呼周濛为“北燕的大善人”、“王上的恩人”…… 好在那个侍女是从洛阳起就跟在荆白身边做事的,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知道的事情多而且心思稳重,要不然,这件事周濛还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 原来,在黑羽军将士的心中,她的风评早已一夜反转,从人人憎恶的红颜祸水,变成了所谓的“大善人”、“恩人”。 多可笑又多可悲啊。 她的品行、道德,与元致的关系,这一切原本是好是坏,在他的左膀右臂的手下人眼中,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她对他的恩义,仅此而已。只要她愿意为他牺牲送命,她就会是个人人称道的好女人。 她很厌恶这样对一个人独立人格的省略化和功利化的看待。 可是,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她不是他们的同族,与他的手下又鲜有接触,立场还曾经对立,所以,排斥是他们本能的反应,只能怪她与他的身份背景,原本就很难相容吧。 当年外祖母王念君与外祖父宇文冲也是这样,无论是宇文冲出身的宇文部,还是后来他拼死效力的北燕,都不认可王念君的身份,他们至死都没有一份受世人认可的婚约。 她看起来要比外祖母“幸运”一些,可是,这份“幸运”的代价是什么?是她差点就真的死在了樱霞峰的孤坟里面。 而一个女子竟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才能得到心仪男子身后的家族与宗族的认可,即便得到了这份认可,却真的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么? 周濛显然不这么认为。 一粒小小的雪花飘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她便看着这六瓣的晶花被她的体温一点一点融化,看得微微出神。 “因为我的失约,让你生气了吗?”因为她的长久沉默,他问道。 “没有,”周濛几乎失笑着回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多大点事。” 元致也能看出来,她并不是在客套,是真心没有当一回事。 ——他活该不是么? 平直的唇角抿了抿,颇为苦涩。 “我……去了趟玉门关。” 他似乎是在解释对她失约的那段时间里,他做什么去了,周濛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是延平派人送来了礼物。 “两个月前我离开龙城时走得太急,什么也没带,便让他帮我准备一些礼物,备好又派车马解送过来,恰好就是前几日的事情。 “我让他替我备了三车重礼,现在都暂存在了城主张啸这里,托他替我一一转交。这三车礼物中,自然有一车是给张啸的,感谢他这几年对你的关照,一车给祁英与你阿娘,算是我的一份正式的见面礼,还有一车,原本是想给温如姑娘的谢礼,可等她下次归来敦煌时,恐怕已有新婚之喜,因此,这也算是提前给温如姑娘和裴公子的新婚贺礼。 “……等他们回敦煌来办喜宴的时候,我未必还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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